第十章 院长和年思(第5/8页)

她说不下去了,有痰在她喉咙里作响,她眼珠翻白。

两个男护士冲进来,后面跟着护士长。他们开始为她注射。

年思赶快溜走了。后来她得知院长并没有死。

院长又活过来了,就像从前好多次一样。她凝视着护士长口罩上方的那一对美目,看得入了神。她问她道:

“您要郁金香还是金钱菊?”

护士长摇摇头,眼里透出哀伤。院长又对她说,从前她死过一次,那实在是极好的体验,现在她已经不怎么害怕了。护士长走后,院长坐起身看着窗外黄昏中飞来飞去的鸟儿。一趟又一趟,总是那三只同样的鸟。空气泛着紫蓝色,时间好像早就停滞了一样。纱窗在她昏迷之际被拿掉了,多么美丽的黄昏啊,什么地方还有儿童们在唱歌呢。她站起来,朝窗户下面一看,看见遍地都是怒放的美人蕉,花瓣红得像要滴血一样。她想:“此刻我究竟置身于南方还是北方?”夜幕降下了,暖风送来桔子花香,灯光下,院长瞟见镜子里的那张脸惊人的年轻。

她弯腰系好鞋带,她要到院子里去。她听到有人附在她耳边说她是一个美人,这话令她心中充满喜悦。

“您要去观赏桔子树开花吗?”男护士中的一位在走廊里问她。

“您等一等。”他又说。

他居然提了一个古色古香的马灯出来了。他自然而又亲切地挽着院长的手臂朝院子里走。院子很大,很陌生,由好几个花坛分割开来,花坛里的花看着眼熟,像是南方的品种。护士埋怨她说:

“您从来不来我们的花园。”

他又指了指前方那一大片黑黝黝的树影,说桔子花都快谢了,要是早些来该多好。他们绕过花坛进入桔林时,院长感到自己的膝盖在隐隐作痛。在南方的时候,她有关节炎,到这里之后已经几十年没有复发过了。护士用马灯照着一棵桔树,让她看那上面的花。那么细小的白花,不仔细看就看不见。院长用力吸了一口气,感到自己已经活完了一个世纪。

他们用了很长的时间才穿过桔林。黑暗中有人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哭。

“那是护士长,因为思乡。”男护士说。

他们走到她面前,男护士举起马灯来照她,可是她始终用袖子挡住自己的脸。院长心里想,这个不动声色的人,此刻心里一定很害臊。于是她扯了扯护士的衣角,想要他离开。护士不理会,还是举着马灯站在那里。院长就说:

“我呀,快要去南方了。”

她的这句话一说出来,男护士就转过身来挽着她往回走。他们将护士长扔在身后。他们再进桔林时,月亮已经升起了,好几个地方同时响起哭声。在这样的夜里,男护士的声音变得十分柔和悦耳,他问院长,人会不会因思乡而死?

“会的。死了又活过来。”院长平静地回答。

“这里的桔子花长开不谢,多么奇怪啊。”

护士说着就用马灯去照那些花。院长顺着灯光看过去,看见满树细小的白花,那么多,将树叶都遮蔽了。她怀疑自己的眼睛花了,因为以前从未见过桔树开这么多的花儿。桔花的香味沁人心脾。

“今年的桔花开成这个样子,连我都没想到。”护士又说,“您要是再坚持几个月,还可以看到更奇妙的风景。”

“我累了啊。什么东西在绊我的脚?”

“是那些倒下的人,这桔林里到处都是他们。您听,护士长已经不哭了。她总是这样,哭一哭就好了。她是个害羞的人。”

桔林里变得静静的。院长被这个青年男子温柔地挽着胳膊,她恍惚间觉得,身边的这个人是她从前在花店工作时的情人。她问他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不告诉她,因为一点都不重要,再说他的名字很俗气。他还说,她可以将他想象成“他”。他说话时,有些久违了的激情在院长胸中荡漾。

“那么,你从前是一名花农?”她冲口而出。

“是啊,注射的时候,您注意到我的手了吧?我的手骨骼粗大。”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不,我还是不明白。我不是已经老了吗?”

护士沉默了。每当院长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一下,他就将她挽得更紧。他身材高大,院长觉得他是温柔的化身。为什么她到此刻才感到这一点昵?她一直认为他凶神恶煞,没法交流。

他们在走廊里分手,护士凝视着他的眼睛,恳求她不要开灯。

“我会用马灯向您发信号,您只要一抬头就可以见到。”他说。

他走进值班室去了,院长觉得他的背影看上去很孤独。

院长躺下后心里仍然很兴奋,因为刚才,不可能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她认为这件事一定同园丁有关系,他在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呢。而她,在临终前可以看到仙境一般的桔林,可以重温青年时代的激情,这可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的待遇。从她入院的那天起,她就凭直觉感到自己再难见到老朋友园丁了,她一度很沮丧。可是今晚的事宽慰着她的心,让她知道了:园丁一直在她周围。可不是吗?瞧,青年护士在窗外用马灯给她发信号呢。她有些胸闷,但还是很快乐。那孩子要在外面站一通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