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第9/38页)

啊,夜晚,呵,温柔共度的黑暗;呵,爱情宛如躲藏着的河流在黑暗中流动;呵,在两人结成一体的幸福时刻;呵,在结合中进入梦乡…… [82]

语言显得是那样的幼稚可笑,而她给主人公留下的无穷无尽的煎熬就是自由。

最后,两位作家在创作中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以艺术本身为创作的题材的方式,几乎在所有作品中都紧紧地抓住了这个主题,这在文学史上也是少见的。正如博尔赫斯借他的人物奎因所说的:“我不属于艺术,我属于艺术史。”的确,那些最尖端的艺术,讲述的都是人类精神史,即时间本身,也即艺术本身。《美国》中的少年卡尔,在精神之父舅舅、精神之母女厨师长、艺术女神布鲁娜妲等人的协助下,在地狱般严酷的精神生活中磨砺自己的灵魂,终于战胜了自己的幼稚、软弱和伤感,而渐渐强大起来,成了一名男子汉,同时也就半朦胧半自觉地走进了艺术的舞台——俄克拉荷玛剧院。在那里成了艺术家族的一员,由此确定了其终生的追求。更为成熟的《审判》则是表演生涯的记录。K决心要过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哪怕这种决心是下意识的),即,将生活变成表演。他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内心矛盾的逼迫,因为他再不豁出去当艺术家,他这一生就等于没活。所以成熟的K,自觉地选择了这种险恶的生活方式——用严酷的自审(直至判死刑)来促使生命力不断爆发。K的精神生活因而比朦胧的《美国》中卡尔的生活更为可怕:处处都是陷阱,无论人如何挣扎都是死路一条,人觉得自己失去了活的理由而又还在活。在这个故事中,艺术家通过表演把自己逼上死路,那种忠于艺术的决绝贯穿于故事的始终。写在最后的《城堡》则是艺术境界的大彻大悟。主角K经过了长途跋涉之后,终于又回到了艺术的故乡,但此故乡已非彼故乡,城堡比俄克拉荷马剧院已大大地升华了一个层次,而表演者K,也已成了个非常老练的演员。城堡中的K,已经明白了在艺术的境界里人是找不到活的理由的,惟一的理由便是体内那抑制不住的冲动。所以K,为了让山坡上那近乎虚无的透明的城堡寓言活在自己的心中,只能不断地冲动,在冲动中刷新关于城堡的体验,让克拉姆老爷那纯粹的意志通过他K的精彩表演得到实现,从而在精神上与城堡联为一体——而其实,那城堡本来就是K自身的一分为二。再看博尔赫斯,几乎他的所有的故事,谈论的都是同一件事——艺术的形式感,也就是精神的形式。的确,离开了形式,艺术还能是什么呢?与普遍流行的将艺术庸俗化的潮流相对抗,博尔赫斯用各种各样的故事来展示艺术本身那变幻无穷、美不胜收的形式,以此来讲述他的艺术理想。《心狠手辣的解放者莫雷尔》叙述了原始创造力与最高理性达成一致的壮观场面;《汤姆·卡斯特罗……》叙述了艺术发展的规律;《皇家典仪师小介之助》讲述的是艺术生存的意境;《巴别图书馆》讲述的是艺术境界的探索;《曲径分岔的花园》讲述的是迷宫连环套般的艺术求生;《布洛迪的报告》则提供了来自艺术故乡的传真报道……所有这些,无一例外地执著于那同一个主题,但又给人以出乎意料的惊奇,只因为那件事具有可以无限变化的形式(无限分岔的时间)。

先行者已经逝去了,在那黑暗的王国里,还有人在继续他们那绝望的事业吗?还有人企图重现不朽的时间吗?这问题是属于活着的人的。我深信,心灵一朝被照亮,整个人生都将被改变。勇敢的先行者已经用他们那种英雄主义的生,向我们指明了超越死亡之路,而我们在阅读时发自心底的共鸣,也在应和着他们呼吸的节拍。

高深莫测的法制——读卡夫卡《审判》

读完全书,我们陷入一种深深的困惑之中,我们面对着一个最大的疑问:法的意志究竟是什么?法到底是要K死,还是要K活呢?故事的结局已经表明了这种意志,也就是说,法要K死,如同K一直理解的那样。然而在漫长的过程中,K遇到了那样多的引诱,那样多的希望,那样多的突围的缺口,它们都在反驳着上述单一的结论;它们不断地用暧昧的语气告诉K,法要K活,活着来体验罪,而不单纯是为了最后的惩罚,如同K一直在下意识里隐约感到的那样。法的意志的矛盾一崭露出来,永恒的较量就由此开端了;又正因为它是一个矛盾,底蕴才显得深不可测;人可以追索、叩问,但不能从单方面下结论,它是一股能动的力,由两股相反的力合成,并通过这两股力的扭斗和撞击向前运动。在形式上,K最后死了,似乎死更能体现法的意志,但留给读者的思索却是关于活的思索。不然为什么要写这个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