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第8/38页)

文中还有一种来自生存处境方面的特征就是表达上的模棱两可。不论是描述还是人物的对话,你都能感到那种矛盾的撕扯。读者总是无法确定,究竟是这个意思呢?还是相反的意思?作者到底要表达什么?如果你遵循以往的阅读经验去揣测,那简直是缘木求鱼。实际上作者的意愿就是一个矛盾,作者不能干干脆脆地确定自己要不要活(也许他确定的是自己该死),只能等待他体内的冲动来做出最后回答,他的文本就是对他自身这种状况的忠实记录。卡夫卡往往以饶舌的叙述来表达其隐秘的意志,只有当那意志挣脱了对立面的纠缠时,读者才会恍然大悟,明白种种的纠缠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审判》中,K逢人就要解释,那是种极其烦人的解释,他周围没有人听得懂(很可能是故意不懂)。他一遍又一遍地向房东、毕小姐、叔父等人唠叨着自己的“清白”(活的理由),每次都要从头说起,寻根探源,把自己说成一个好人,但每次都被对方的态度所否定。然而这种否定真是那么绝对吗?深入地体会就会发现,K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是法的看门人,他们对K的拒绝实际上是种特殊的引诱与邀请。他们引诱K向法的大门不断发起冲击,邀请他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决斗。所以表面的拒绝根本不是拒绝,而是相反;表面的判死刑其实是促使他活得像个真正的英雄。整部小说就是这种暧昧意志的曲折表达。目睹了主人公经历的那些顽强的挣扎之后,你会感叹那种生的欲望是多么了不起,哪怕是最严厉的自审也消灭不了它,只是从反面促使它变得更加强烈了。于是在《审判》中被执行了死刑的K在《城堡》中又以更加惊人的活力新生了,其表演也更为潇洒。而博尔赫斯的故事中,总有一种强大的力席卷着主人公,将他带向死亡迷宫的核心。从表面看似乎也是他要他的主人公死,只有深入进去才知道原来那是一种相反的意志,这种意志由于密不透风的自审而难以伸张,要靠主人公杀出一条血路来。如前面提到的对于平原的描述,平原究竟要对失去了肉体自由的主人公说什么?当然是要他仅仅用自己的脑袋去获得精神的自由,去体验最高级的“活”;对于那种体验,语言是干燥的,那么抛开语言倾听平原的音乐吧。各种类型的主人公,都被逼到那种生死相交的境地,是因为艺术家要通过他们每一个人去体验那种高浓度的活法,那种自己与自己决斗的、刀光剑影的生活。

现在我们明白文中模棱两可的描述的根源了,它来自艺术家对自身的彻底批判和否定,来自于城堡似的严厉的自审,当然更来自于艺术家冲破这一切的原始活力。原始的活力发动起来之后,每次都遭到毫不留情的镇压,那镇压不是为求得内心的平静,却是为了挑起更疯狂的叛乱。这样奇怪的表达在以往的文学中的确很少看到,因为艺术家坚信:“灵魂可以不要慈悲,单有信仰就足以进入天国。” [81] 艺术家的残忍可以达到《城堡》中阿玛丽亚那样的程度,即用拒绝爱情、自愿受难来表示爱情,用不活来活,由此读者也可以看出他的内心是何等的阴暗。

两位作家的小说里还充满了关于自由的崭新的阐释,那种哲学意义上的阐释是有悖于人们的世俗理解的。自由是卡夫卡一开始创作就接触到的最大的问题。在《美国》中,少年卡尔一到美国就看到了自由女神像,他渴望自由,但他还不知道自由是什么。直到他历尽了苦难,读者才能慢慢悟出,原来他所经历的这一切正好是他所渴望的自由生活。而自由本身是什么呢?它是从悬崖上跳下落地前的快感;它是被钳制在狭小的棺材里的梦想;它是西方饭店地狱制度折磨下的顽抗与追求;它也是布鲁娜妲那高高的阁楼上面的艺术生活;最后,它还是城堡旅店院子里雪地上那绝望的等待……这样一种可怕的自由,人却要不惜一切代价去追求它,如果不是被内面的欲望逼得要发疯了又是怎么回事呢?像卡夫卡这样深邃的心灵是懂得自由的含义的,他同样也懂得自由意味着什么样的承担,但他又不是通过头脑的推理来搞清这一切的,他用不着推理,因为汹涌的欲望在跃跃欲试,灵感会告诉他一切。与此相对应,博尔赫斯的自由阐释更为阴森,在那种风景里一切生命的气息都要被窒息,却有血红的云浮在空中……《南方》、《永生》、《马可福音》、《凶神蒙克·伊斯门》、《另一次死亡》等等等等,一系列的意象令人颤栗,中了魔的艺术家一头扎进那种氛围的营造中,就仿佛越恐怖,越不可思议,精神就越能获得解放似的。对于这样阴森的自由,人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所以梦一般的贝雅特丽齐在热情高涨之际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