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2.程先生(第5/6页)

第二天早上,程先生光了脸,穿了整洁的衣服,来到蒋丽莉家。那两人晨妆已毕,早就坐在了客厅。三个人的眼睛都熬了夜的,有些血丝,还有些浮肿。太阳有些潮黏,照在打蜡地板上,蜡也像要化似的。蒋丽莉的母亲亲手布置茶点,连她也换了新衣服。这有点像大年初一的那种早晨,轰轰烈烈的除夕夜过去了,满地的炮仗纸扫尽了,年节虽才开始,也带了点倦意。那喜庆之气是要照耀一整年,就有些勉为其难的意思。他们回顾昨天晚上,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补充和纠正,要使情景重现似的。昨晚的灯光和康乃馨在这样的潮天的太阳里显得不很真切,恍恍惚惚。他们就加把劲地回顾,好把它唤回来。一个上午过去了,他们的讨论还保持到餐桌上。桌上也是过年一样的菜,新换的桌布,年节用的碗碟。餐桌上的热闹却含了一些失落,一天过去了一半,可事情没新发展。午后总是倦怠的,有些提不起劲,都是歪着的。阳光里的灰尘也是黏滞的,光线是显得有些灰。坐着无话,蒋丽莉便起身到角落弹钢琴,东一句,西一句,琴声琮琤,毕竟是一点鼓舞,也是一点推动。是为找事做,程先生也走到钢琴边,倚着琴站着,问蒋丽莉会弹这还是会弹那。蒋丽莉就用钢琴回答他,都不全会,又都会一两句,因此有求必应,两人都有了些兴致。钢琴边一站一坐的两个年轻男女,是这类客厅里最贴切的情景。王琦瑶在另一角的沙发上,看着他们,忽然发现她做主角的日子过去了。昨夜的那光荣啊!真是有些沧海巫山的味道。那钢琴是刺她耳的,还刺她的心,是专挑她过不去的来。坐在钢琴前的蒋丽莉虽然姿色平平,可却很优雅,无形中与她拉开了距离,程先生也是有距离的。王琦瑶忽有些悲伤,这是大喜过后常有的心情。那大喜总是难免虚张声势,有过头的指望。王琦瑶望着落地窗外冬日的花园,丁香花枝纠成一团,解也解不开的。太阳却开始蓬勃起来,空气也爽利了,昨天的夜晚都已经按下不想了,是轻松,也是空落落。上海滩的事情就是这样,再大的热闹也是一瞬间。王琦瑶甚至想到,是该回家的日子了。这时,程先生回头说:王琦瑶,来唱一曲吧!王琦瑶不由得心头火起,脸红着,却笑道:我又不是蒋丽莉那样的艺术人才,会唱什么?蒋丽莉还自顾自弹着琴,程先生则有些不放心,走过来提议:我们去看电影好吗?王琦瑶负气似的说:不去。程先生又说:我请二位小姐吃西餐。王琦瑶还是说不去,这回是将头扭过去,眼里含了泪的。程先生真是知心的体贴,可正是这体贴,碰到了王琦瑶的痛处。两人默默无语地坐着,蒋丽莉的琴声不再刺耳,是很柔和地揪心。

这天以后,王琦瑶开始和程先生约会了。她对蒋丽莉说回自己家,出了弄堂就掉了个头的。有两次,看完电影回来,夜已深了,没进门就听见蒋丽莉的琴声,在空旷的夜空下,有点自言自语的意思。这些天,蒋丽莉重新拾起钢琴课,终于找到程先生一个喜欢似的,也为了倾诉心声。王琦瑶走上楼梯时,总蹑着手脚,可还是会被蒋丽莉叫住,要告诉她心中的感受。落地窗外有着大大的满月,也在抒发着感受。蒋丽莉找定了王琦瑶做她的知心,王琦瑶是逃不脱的。她曾经提出搬回家住,蒋丽莉听都不要听,说王琦瑶回去,她也跟回去,反正是不分离。蒋丽莉的感情总是夸张,可到底不搀假,王琦瑶不能不当真的。她想她虽然没有承诺程先生什么,可毕竟是侵占了蒋丽莉的机会,她要不知道蒋丽莉的心意还好,而蒋丽莉偏是第一个要让她知道。王琦瑶的感情不是从小说里读来的,没那么多美丽的道理,可讲的是平等互利的原则,有来有往,遵义守信。她心里对蒋丽莉抱愧,行动上便对她好过从前,把她当亲姐妹一般。有一回,蒋丽莉说:程先生最近怎么不来了,那若有所失的样子,使王琦瑶只得拒绝程先生的邀请,程先生只得再上门来。蒋丽莉大喜过望,王琦瑶自知是作孽,除此又无他法,只有一个念头在安慰她的良心,就是那个不承诺。这时候的王琦瑶就靠着这个不承诺保持着平衡。不承诺是一根细钢丝,她是走钢丝的人,技巧是第一,沉着镇静也是第一。

这一天,程先生带着羞怯和紧张,向王琦瑶提出,再到他的照相间去照一次相。这请求里是有些含义的,倘若装不懂也可蒙混过去,要拒绝反倒是个挑明,水落石出了。王琦瑶要的就是个含糊,什么样的结论都为时过早。心里的企盼又开始抬头,有些好高骛远,要说也是叫程先生的一片痴心给宠出来的。程先生的痴心是集天下为一体,无底的样子,把王琦瑶的心抬高了。再去程先生的照相间,也是个礼拜日。前一天已经收拾过了,擦去了灰尘,梳妆桌上插了一束花,两朵玫瑰合一蓬满天星,另一角则立了一帧王琦瑶的小照。是那头一次来时照的,看上去,像比现在年轻好几岁,没有成熟的样子,其实不过就是前年。再看窗外,依然是前年的景色。这两年的时间,似乎只记在了王琦瑶的身上,其他均是雁过无痕。花和小照,都是欢迎的意思。尤其是那照片,竟是不由分说,不来也要来的味道,是老实人的用心,一不做,二不休的。王琦瑶总是装看不见。她略施脂粉就走出了化妆间,走到照相机前坐好,灯亮了。两个人共同地想起前年的那个礼拜日,也是这样的灯光,人却是陌路的人,是楼下那如蚁的人群中漠不相关的两个。如今,虽是前途莫测,却总有了一分两分的同心,也是世上难得。他们已有很久没有一起照相,可并不生疏,稍一练习便上了手,左一张右一张的。上午总是短促,时间在厚窗幔后面流逝,窗里总灯光恒常。两人也不觉得肚饥,没个完的。他们一边照相还一边扯着闲篇,许多趣事都是当时不觉得,过后才想起。他们先是说着两人都知道的事情,然后就各说各的,一个说一个听,渐渐就都出神,忘了照相。两人坐在布景的台阶上,一个高一个低,熄了灯,天光就从厚幔子外面透过来一些。程先生说他在长沙读铁路学校,听到日本人轰炸闸北便赶回上海,要与家人会合。一路艰辛,不料全家已经回到了杭州,再要去杭州,上海却已宁静,开始了孤岛时期,于是就留下,一留就是八年,直到遇见了王琦瑶。王琦瑶说的是她外婆,住在苏州,门前有白兰花树,会裹又紧又糯的长脚粽,还去东山烧香,庙会上有卖木头雕的茶壶茶碗,手指甲大小的,能盛一滴水,她最后一次去苏州是在认识程先生的前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