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第6/12页)

在朗朗笑声里,他们赞美起了这里的饮食,我听到新鲜美味健康这样的词汇接踵而来。

一个声音说:“全中国只有两个地方的食品是安全的。”

“哪两个地方?”

“这里是一个。”

“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就是那边的国宴。”

“说得好,”有人说,“我们在这里享受的是国宴的吃喝待遇。”

我微笑时发现自己吃面条的动作没有了,我意识到已经吃完,这时听到旁边有人喊叫:

“埋单。”

一个骨骼的服务员走过来,对他说:“八十七元。”

他对服务员说:“给你一百。”

服务员说:“找你十三元。”

他说:“谢啦。”

整个结账过程只是对话,动作也没有。这时谭家鑫一瘸一拐向我走过来,他手里是端着一个盘子的动作,我知道是送给我一个果盘,我做出接过来的动作。他在我对面坐下来,对我说:

“这是刚刚摘下来的新鲜水果。”

我开始了吃水果的动作,我感觉到了甘美香甜,我说:“谭家菜这么快又开张了。”

“这里没有公安、消防、卫生、工商、税务这些部门。”他说,“在那边开一家餐馆,消防会拖上你一两年,说你的餐馆有火灾隐患;卫生会拖上你一两年,说你卫生条件不合格。你只有给他们送钱送礼了,他们才允许你开业。”

随即他有些不安地问我:“你没有恨我们吧?”

“为什么要恨你们?”

“我们把你堵在屋子里。”

我想起在那个世界里的最后情景,谭家鑫的眼睛在烟雾里瞪着我,对我大声喊叫。

我说:“你好像在对我喊叫。”

“我叫你快跑。”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们谁也没有堵住,就堵住了你。”

我摇摇头说:“不是你们堵住我,是我自己没有走。”

我没有告诉他那张报纸和报纸上关于李青自杀的报道,这个说起来过于漫长。

也许以后的某一个时刻,我会向他娓娓道来。

谭家鑫仍然在内疚里不能自拔,他向我解释为何在厨房起火后,他们要堵住大门让顾客付钱后再走,他说他的饭馆经营上入不敷出三年多了。

“我昏了头。”他说,“害了自己,害了家人,也害了你。”

“来到这里也不错,”我说,“我父亲也在这里。”

“你父亲在这里?”谭家鑫叫了起来,“他怎么没有一起来?”

“我还没有找到他。”我说,“我觉得他就在这里。”

“你找到后,一定要带他过来。”谭家鑫说。

“我会带他过来的。”我说。

谭家鑫在我对面坐了一会儿,他不再是愁眉不展,而是笑容满面。他起身离开时再次说,找到父亲后一定要带他到这里来尝一尝。

然后我结账了,一个骨骼的女声走过来,我想她是谭家鑫刚刚招收来的服务员。她对我说:

“面条十一元,果盘是赠送的。”

我说:“给你二十元。”

她说:“找你九元。”

我们之间也是只有对话,没有动作。当我起身走去时,这个骨骼的女声在后面热情地说:

“谢谢光临!欢迎下次再来!”

在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前,一个袖管上戴着黑纱的骨骼走到我面前。我注意到他前额上的小小圆洞,我见过他,向他打听过父亲的行踪。我向他微笑,他也在微笑,他的微笑不是波动的表情,而像轻风一样从他空洞的眼睛和空洞的嘴里吹拂出来。

“那里有篝火。”他说,“就在那里。”

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向天边似的望向远处。远处的草地正在宽广地铺展过去,草地结束的地方有闪闪发亮的迹象,像是一根丝带,我感到那是河流。那里还有绿色的火,看上去像是打火机打出来的微小之火。我看见一些骨骼的人从山坡走下去,从树林走出来,陆续走向那里。

“过去坐一会儿吧。”他说。

“那是什么地方?”我问他。

“河边,”他说,“有一堆篝火。”

“你们经常去那里?”

“不是经常,每隔一段时间去一次。”

“这里的人都去?”

“不是,”他看看我袖管上的黑纱,又指指自己袖管上的黑纱说,“是我们这样的人。”

我明白了,那里是自我悼念者的聚集之地。我点点头,跟随他走向丝带般的河流和微小的篝火。我们的脚步在草丛里延伸过去,青草发出了咝咝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