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第4/12页)

男的讲述的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女的哭泣之声响起了。

“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

“我不该拿衣服……”

“来不及了,你就是不拿衣服也来不及了。”

“我不拿衣服,你就不会跑回来,你就能逃出去。”

“我逃出去了,你怎么办?”

“你逃出去了,小敏还有父亲。”

我知道他们的女儿是谁了,就是那个穿着红色羽绒服坐在钢筋水泥的废墟上,在寒风里做作业等待父母回来的小女孩。

我告诉他们:“我见到过你们的女儿,她叫郑小敏。”

他们两个同时叫了起来:“是的,是叫郑小敏。”

我说:“她念小学四年级。”

“是的,”他们急切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对男的说:“我们通过电话,我是来做家教的那个。”

“你是杨老师?”

“对,我是杨飞。”

男的对女的说:“他就是杨老师,我说我们收入不多,他马上答应每小时只收三十元。”

女的说:“谢谢你。”

在这里听到感谢之声,我苦笑了。

男的问我:“你怎么也过来了?”

我说:“我坐在一家餐馆里,厨房起火后爆炸了。我和你们同一天过来的,比你们晚几个小时。我在餐馆里给你手机打过电话,你没有接听。”

“我没有听到手机响。”

“你那时候在废墟下面。”

“是的,”男的看着女的说,“手机可能被压坏了。”

女的急切地问:“小敏怎么样了?”

“我们约好下午四点到你们家,我到的时候那三幢楼房没有了……”

我犹豫之后,没有说他们两个在盛和路强拆事件中的死亡被掩盖了。我想,一个他们夫妻两人同时因公殉职的故事已经被编造出来,他们的女儿会得到两个装着别人骨灰的骨灰盒,然后在一个美丽的谎言里成长起来。

“小敏怎么样了?”女的再次问。

“她很好,”我说,“她是我见过的最懂事的孩子,你们可以放心,她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只有十一岁。”女的心酸地说,“她每次出门上学,走过去后都会站住脚,喊叫爸爸和妈妈,等我们答应了,她说一声‘我走了’,再等我们答应了,她才会去学校。”

“她和你说了什么?”男的问。

我想起了在寒风里问她冷不冷,她说很冷,我让她去不远处的肯德基做作业,我说那里暖和,她摇摇头,说爸爸妈妈回来会找不到她的。她不知道父母就在下面的废墟里。

我再次犹豫后,还是把这些告诉了他们,最后说:“她就坐在你们上面。”

我看见泪水在他们两个的脸上无声地流淌,我知道这是不会枯竭的泪水。我的眼睛也湿润了,赶紧转身离去,走出一段路程后,身后的哭声像潮水那样追赶过来,他们两个人哭出了人群的哭声。我仿佛看见潮水把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冲上沙滩,潮水退去之后,她独自搁浅在那边的人世间。

我看到了这里的盛宴。在一片芳草地上,有硕果累累的果树,有欣欣向荣的蔬菜,还有潺潺流动的河水。死者分别围坐在草地上,仿佛围坐在一桌一桌的酒席旁,他们的动作千姿百态,有埋头快吃的,有慢慢品尝的,有说话聊天的,有抽烟喝酒的,有举手干杯的,有吃饱后摸起了肚子的……我看见几个肉体的人和几个骨骼的人穿梭其间,他们做出来的是端盘子的动作和斟酒的动作,我知道这几个是服务员。

我走了过去,一个骨骼的人迎上来说:“欢迎光临谭家菜。”

这个少女般的声音说出来的谭家菜让我一怔,然后我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喊叫我的名字。

“杨飞。”

我沿着声音望去,看到谭家鑫一瘸一拐地快步走了过来,他的右手是托着一个盘子的动作。我看见了他脸上的喜悦表情,这是在那个离去的世界里没有见过的表情,在那里他面对我的时候只有苦笑。他走到我跟前,欣喜地说:

“杨飞,你是哪天到这里的?”

“昨天。”我说。

“我们过来四天了。”

谭家鑫说话时,右手一直是托着盘子的动作。他回头喊叫他的妻子和女儿,还有女婿。他大声喊叫他们的名字,把自己的喜悦传递给他们:

“杨飞来啦。”

我见到谭家鑫的妻子、女儿和女婿走来了,他们的手都是端着盘子和提着酒瓶的动作。谭家鑫对着走来的他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