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第5/7页)

我问她:“这是什么地方?”

她说:“这里叫死无葬身之地。”

两个席地而坐正在下棋的骨骼阻挡了我们,仿佛是门阻挡了我们。我们在他们跟前站立,两个骨骼正在争吵,互相指责对方悔棋,他们争吵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如同越蹿越高的火苗。

左边的骨骼做出扔掉棋子的动作:“我不和你下棋了。”

右边的骨骼也做出同样的动作:“我也不和你下了。”

鼠妹说话了,她说:“你们别吵了,你们两个都悔棋。”

两个骨骼停止争吵,抬头看见鼠妹后张开空洞的嘴,我心想这应该是他们的笑容。然后他们注意到鼠妹身旁还有一个人,两双空洞的眼睛上下打量起了我。

左边的问鼠妹:“这是你的男朋友?”

右边的对鼠妹说:“你的男朋友太老了。”

鼠妹说:“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他也不老,他是新来的。”

右边的说:“看他还带着一身皮肉就知道是新来的。”

左边的问我:“你有五十多岁了吧?”

“我四十一岁。”我说。

“不可能,”右边的说,“你起码五十岁。”

“我确实四十一岁。”我说。

左边的骨骼问右边的骨骼:“他知道我们的故事吧?”

右边的说:“四十一岁应该知道我们的故事。”

左边的问我:“你知道我们的故事吗?”

“什么故事?”

“那边的故事。”

“那边有很多故事。”

“那边的故事里我们的最出名。”

“你们的是什么故事?”

我等待他们讲述自己的故事,可是他们不再说话,专心致志下棋了。我和鼠妹像是跨过门槛那样,从他们中间跨了过去。

我跟随鼠妹走去。我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感到树叶仿佛在向我招手,石头仿佛在向我微笑,河水仿佛在向我问候。

一些骨骼的人从河边走过来,从草坡走下来,从树林走出来。他们走到我们面前时微微点头,虽然与我们擦肩而过,我仍然感受到他们的友善。他们中间的几个留下亲切的询问之声,有人询问鼠妹是不是见到男朋友了,有人询问我是不是刚刚过来的。他们说话的声音似乎先是漫游到别处,然后带着河水的湿润、青草的清新和树叶的摇晃,来到我的耳边。

我们又听到那两个下棋的争吵声音,像鞭炮一样在不远处的空中噼啪响起,他们的争吵听上去空空荡荡,只是争吵的响声。

鼠妹告诉我,他们两个下棋时都是赖皮,一边下棋一边悔棋,然后争吵,他们说了成千上万次要离开对方,要去火化,要去自己的墓地,可是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站起来过一次。

“他们有墓地?”

“他们两个都有墓地。”鼠妹说。

“为什么不去?”

鼠妹所知道的是他们来到这里十多年了,姓张的在那边是警察,他不去火化,不去墓地,是在等待那边的父母为他争取到烈士称号。姓李的男子为了陪伴他也不去火化,不去墓地。姓李的说,等到姓张的被批准为烈士后,他们两个会像兄弟一样亲密无间走向殡仪馆的炉子房,火化后再各奔自己的安息之地。

鼠妹说:“我听说他们一个杀死了另一个。”

我说:“我知道他们的故事了。”

十多年前,我的生父生母从北方的城市赶来与我相认,“火车生下的孩子”的故事有了圆满的结局之后,另一个故事开始了。我们城市的警方在一次名叫“惊雷行动”的扫黄里,抓获的卖淫女子里面有一个是男儿身,这名李姓男子为了挣钱将自己打扮成女人的模样从事卖淫。

一个名叫张刚的刚从警校毕业的年轻警察参与了“惊雷行动”,李姓男子被抓获的当天晚上,张刚审讯了他。李姓男子对自己男扮女装的卖淫毫无悔改之意,而且对自己巧妙的卖淫方式得意洋洋,声称对付那些嫖客游刃有余,他说如果不是被警方抓获,没有嫖客会发现他是个男的。他叹息自己的精力全部用在对付嫖客那里,没有提防警察,结果阴沟里翻了船。

当时的张刚血气方刚,这是他走出警校后第一次审讯。被审讯的伪卖淫女不仅没有低声下气,还摆出一副只有警校教官才会有的派头,张刚已是怒火中烧,当这个伪卖淫女将警方比喻成阴沟时,张刚忍无可忍地飞起一脚,踢中李姓男子的下身,李姓男子捂住自己的下身嗷嗷乱叫,在地上打滚了十多分钟,然后呜呜地哭叫起来:

“我的蛋子啊,我的蛋子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