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长沙痛哭(第3/4页)

在有一天晚上行将破晓的时候,他一个人睁着眼睛仰卧着。颜面骨上只蒙着一层羊脂玉一样的皮肤。他自己感觉着就象有千斤重的石头系在自己的脚上,要把他的身子沉下无底的深渊里一样,怎么也禁止不住想要入睡,但他在争斗着,不愿意沉落下那深渊。他突然看见虚空中有一位很憔悴很瘦削的人,年纪怕有六十岁的光景,颈上带着一串秋兰穿成的花圈,上衣是荷叶集成的,下面的裙子是白色的荷花瓣子集成的,但看不见有脚。那人很亲蔼地埋下头来看着他,他听见他在向他打招呼,是他听惯了的长沙附近人的声音。

“贾先生,你认得我么?”

贾谊的深陷着的两眼中闪出了一丝有润意的微笑。

“呵,你不就是屈原先生吗?”他叫了出来,声音是嘶的,脱气脱气地几乎是一句一顿地说。“难得你老人家远来。……我有一肚子的话正想对你老人家说。……我看,我是败北了。……我活了三十二年,……自从有了知觉以来,我自己问得过良心,……我从不曾做过一件对不起人的事。……我读书是专心一意地……实事求是,我不曾假充过内行。……我下曾把我所不懂的东西说我懂。……我求学问……总要把学问融化成为了自己的血液……然后才表现出来。……我不曾一知半解地……东抄西扯地……扯来把我自己……粉饰成一个权威。……我不曾造过别人的谣言。……我不曾为图增高自己的地位……而陷害别人,我不曾为自己私人的利益树立朋党。……我自从受廷尉吴公的知遇,……受皇上的知遇,……我在职务上是竭尽了我自己的心力的。……我没有一刻不在为天下大局作想。……我自己有了一点好的想法,便立即表白出来……总想别人能早一刻因此而得到好处。……我见到别人的不好处……我也很直辟地指摘,希望他们赶快朝好处改。……我并不曾倾轧过人,并不曾想把别人挤掉让我自己称霸。……我教梁怀王骑马射箭,是念到天下的局面十分阽危,……内患随时有爆发的可能,外患没有一天的止息,……我希望梁王成为真正的国家的柱石。……然而……谁料得梁王……竟因此而夭折呢?……我自己努力了一辈子,……尽心竭力想做一个‘人’……然而,仅仅三十三年,……唉,仅仅三十三年……我便弄得满身疮痍,不能不败北了。……这到底是什么在作弄我呢?……屈原先生,我真不明白,……那一些老先生……究竟是什么心肠,他们总要忌刻我,排斥我,不许我在这世间上有两只足站立的余地!……现在我病得不能动了,……时常有人从京师……写着匿名的信来骂我,……我相信一定是那些老先生唆使的。我到底因为什么得罪了他们,他们是这样执拗地残刻呢?……内忧和外患……一天一天地加紧了,而他们不管,……他们却只晓得来攻击我这个不能还手,也不盾还手的人。……他们到底是怎样的心肝呢?……屈原先生,我实在是不明白,我要请你告诉我。”

贾谊气喘吁吁地唱着独白,就象真的在说梦话一样,但屈原的影子仍然在他的眼里,而且又在向他说话。

“贾先生,你太兴奋了,”长沙口音在对他说。“你是很聪明的人,你所问的一切,我相信你自己都是已经明白了的。你怪那些老人们为甚要忌刻你,这理由不是很明白的吗?就是因为你太聪明,太高尚。你受人忌刻,是应该引以为安慰的啦。因为你比他们强,故尔他们怕你,觉得他们的地位和权威会被你夺掉,为求自己的安全计,他们不得不企图着一种水平运动,要把比他们强的人降低下来或者消灭掉,这是不限于你的啦。只是你太倔强了,所以便成为众矢之的。你是应该引此为自我完成的力量的,他们的攻击你,忌刻你,事实上是看起了你,怕你。你何必要同他们计较,把他们的毒箭自己拿来插在心上呢?他们忌刻你,你便因此而愤恨以戕贼自己的身心,岂不正是中了他们的诡计?他们是希望你的肉体和精神赶快停止作用的,你的正当的防御,应该是保重你的身体,坚强你的精神,把他们的攻击看成一群蚊虻过耳。你哀怜他们罢,因为他们生成是蚊虻,只能有点蚊虻的本领。你千切不要学我,我从前也是和你一样,受过蚊虻的患害来的,我终竟败北了,自己跳了水。你应该自己振作起来,不要自承认是败北。天下赞成你的人很多,忌刻你的人究竟少数,你应该为赞成你的多数的人保重,你应该把他们领导起来作安内攘外的工作。你的精神和主张已经为多数明白的人所景仰,你千切不要自己承认败北啦。千切不要承认;你是胜利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