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植物名字的呼唤(第2/6页)

“要紧急送下山吗?”

“还是那句老话,有人半夜送来山庄就诊,我都希望能送下山。”

古阿霞很清楚这项判断的意义。山上的简易医疗站沿八十几公里的铁路分布,顶多做简易包扎,重症才送下山。举凡原木压伤、遭断裂铁索打伤或木头刺伤,多在白日发生,以流笼送到山下的大型医疗站。那有专科医生驻诊,再不济送到镇上医疗也行。当然,如果得夜间送下山,劳师动众,费用也得由伤员家属付出。所以,马海每次都得审慎判断,家属的钱要是不能用在刀口上,就痛在心口了。

“还是送下山去,比较好。”古阿霞说,她知道这是最好的。

说到花钱,家属心急之余,沉默地看古阿霞。古阿霞有点尴尬,她知道这家人穷,夫妻几次在铁轨上要么吵着没钱,要么吵着自杀,阿嬷则视钱如命,要是小女孩打破个碗就被骂一礼拜,要他们挤出几个钱很难。古阿霞心里也盘算着,下山急救的钱,要不要从复校基金那里先垫。她的犹豫是,日本慈善家的支票还没有兑现进来,户头很窘。

马海知道,说服这家人要有更进一步的诊断,“找助手来,把浪胖叫过来。”

很多人糊涂了,找黄狗当助理?这哪门子的道理。

始终在角落安静的帕吉鲁,站起来,往门外去,把那只黄狗请了进来。黄狗进门便打了个哈欠,拉长身体欠腰,哪都不去,挑了古阿霞身边躺下,把头放在两肢之间,用黑眼睛看人。

马海又叫人去做些工作。王佩芬到后院摘了些青苹果,用菜刀把籽取出,拍碎待用。古阿霞弄条湿热的毛巾,把女孩肚脐上的桧木油拭干净。素芳姨则站在梁柱下,双手叉在胸前,微笑着。这微笑意味着她知道接下来要进行的“狗医生”诊疗。

十年前,素芳姨看过一个非正式的外文医学讯息,说不上是研究报告,只能当成杂谈。报告指出,有些医生在切下的坏疽或发炎的盲肠,闻到杏仁味。她把这件事告诉马海。马海不断点头,说他可以理解,中医所讲的“望闻问切”中的“闻”,不单是听病人讲述症状,还包括闻病人身上的腥膻之气。糖尿病患者在呼吸间有丙酮水果气味,肝昏迷的人有淡淡甜味,怀孕五个月以上的妇女有奶香味,身体改变了都可能发出味道。

“狗的鼻子特别好,比人灵敏一百倍。”马海要求古阿霞再次擦干净女孩的肚皮,说,“它可以闻到人体内的肿瘤味道。”

“所以有请‘好鼻师’上场了。”素芳姨说。

“这样就可知道是不是肠胃炎?”古阿霞问,“我把肚子都擦干净了,也许狗医生还可以闻得到她吃到肚子里的仁丹薄荷味,也闻到小孩子吃着惊②用的黑矸仔标‘惊风散’味道。”

王佩芬从厨房走来,用盘子端着拍碎的苹果种子,说:“狗饲料好了。”

没笑声,大家期待的是马海接下来的重头戏。

“杏仁味,盲肠炎有股杏仁味,可能是肠粪石长久在那累积的。”素芳姨还记得那篇医学英文报告提出可能的解释。

“粪石有香味?”连古阿霞也提出疑问。

“中药材中传说的龙涎香,像压缩的蜂蜡,有股香甜味。龙涎香不是天然的产物,也不是传说海中蛟龙的口水,是抹香鲸肠道里的消化物。这点西方科学家老早就证实了,而且龙涎香也被拿来做香水。”

马海要黄狗去闻女孩的右下腹,可是不知如何指导狗,狗的脾气不好,贸然抓住狗颈环也没好下场。这不如请主人发号施令。帕吉鲁找到吸引狗的道具──如拳头般大的鸭腱藤种子──丢进火塘的热水锅,接着取出,放在女孩的肚皮上。这招奏效了,黄狗起身,前去嗅了嗅,舔了舔,在肚皮上琢磨,找端倪似的,最后抬头看帕吉鲁。

帕吉鲁拿起鸭腱藤种子,一路敲着种子发声,一路前进。动作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急,最后种子藏在袖子而佯装抛出去,要狗出去找。古阿霞想起在台南的公车失火时,帕吉鲁也这样诱发狗进火场救人。奏效了,狗跑去找种子,抽着鼻子到处闻,然后走到柜台桌上的某个盘子叫着。盘子放着拍碎后的苹果种子味道,像杏仁。那是马海要王佩芬放的。

这说明小女孩极有可能得了盲肠炎。但是,妈妈仍犹豫在精打细算,一旦启动,日制野马牌流笼发动机的声响足够让全村知道半夜发生了事情,她得拿红包给操作师。在浅眠与疼痛间辗转的小女孩,这时睁开了眼睛,大声说她不想坐棺材下山。山庄陷入一阵沉默。

“去把阿达玛、孔固力叫起来,那两个家伙脚程快,背下山,一个半小时就行了。”马海说,而且这两个家伙的工资便宜。家长不再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