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渡(第6/15页)

他得赶紧,赶紧趁她活着的时候为自己找好下一处巢穴——下一处安全的温暖的巢穴、轻易不变动的巢穴,最好是根深蒂固的,比死亡更久长更结实的巢穴。在后来的几年里,他最厌恶的事情就是变,因为他被这东西伤着了。他只想要人间一点结结实实的东西,就这点东西就足以做他的骨骼了。

可是,找谁呢?这村子里的人哪个是能收留他的?没结婚、没嫁人的自然不会要他,除了刘晋芳,要了他那就是拖了个油瓶。结了婚的、有孩子的更不会要他,自己又不是没有儿女,再要他?凭空添一张嘴,还是隔着两层皮的?那些老寡妇老光棍儿也不会收留他,他们无人供养,都是把一分钱掰成四瓣花的,而且一大把年纪了,还不知道自己能活几天,怎么可能又拖一个还没有劳动力的人进来抢饭吃?他只有一张嘴。谁都不会收留他的,除了刘晋芳。他忽然就落下泪来,他突然明白,曾祖母给他找刘晋芳不是找了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他都想象不出她从什么时候就开始替他找这个人了,那是十年八年地找啊。那是个从竹篮里筛金子的过程,十年时间里她一点一点地捡尽了所有的石子和沙粒,最后留下的就是那一点点光亮。那点光亮就是刘晋芳。只有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女人才会收留他。因为在本质上,她和他没有区别。只有她可以和他相依为命。

找到这个人之后,曾祖母就放心走了。她活了九十多岁,原来却是因为一直不放心他才让自己活了那么久,久得可以在睡梦中就悄悄死去。那是怎样一种精疲力竭,一点点力气都没有剩。

王泽强几乎是放声大哭。因为,他忽然明白了自己活着本身就带着先天的绝望。他是个天生的残疾。

就这样,两年快过去了。一天,刘晋芳忽然从箱子底翻出了一只黑色的皮包。她把皮包上的一层浮土细细擦去,像慢慢擦拭着时间的脸。然后她往皮包里塞了一件衣服、一块毛巾、一把牙刷。然后她把包背在了一只肩膀上。那时候已经是黄昏了,王泽强刚刚放学回家,还没有写作业。刘晋芳站在门口背对着他,他坐在屋子里看着她毛茸茸得近于透明的背影。那个黄昏里她透明得像一只鱼缸,他清楚地看到了她身体里像鱼一样游动的五脏六腑和她鲜红色的血液。

她站在那门口说:“王泽强,我要去趟省城,你好好把作业写了,饭在锅里,你自己吃。”她说完就向院门走去,这个过程中她始终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他也始终没有问她一声“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他一声不响地盯着她的背影,她身上多出来的那只黑色的皮包突然让她多出了一些诡异的气息。这诡异的气息像一条长长的绳子,伸向很远的地方,他不知道这绳子的尽头系的是什么,只是它无端地让他打着寒战。直到刘晋芳从院门里消失了,他才像醒过来一样,跌跌撞撞地一路跑到了院门口。

他站在院门口孤单地看着刘晋芳的背影。她正匆匆向村外走去,那里可以拦到去县里的车。这时候他去追她的话,完全追得上,可是,他只是像棵树一样久久地站在那里看着她走远。那时候他就明白,他跨不过去。她在那头,他在这头,他们中间隔着的是一片汪洋。那是一种多么近、多么逼真的绝望啊,每一个毛孔都清晰地在他面前张开,像一个巨大的噩梦一样站在他面前,可是,他就是动不了,也躲不开。刘晋芳越走越远,影子越来越小了,她就要消失了。那一瞬间,王泽强的泪唰地涌了出来。他靠在门墩上久久地抽泣着,不敢回到屋里去。因为他知道,里面是空的。

那个晚上,王泽强战战兢兢地钻进了被子,在空阔的屋子里,他像一枚小小的核缩在这屋子的最深处。屋子里再没有别人,炕上也再没有别人,他却清楚地感觉到炕上正横亘着一种可怕的却熟悉的气息。那是曾祖母死去的那天留在炕上的气息,是刘晋芳两年前自杀的时候留在炕上的气息。原来,它们从来不曾消失过,它们像植物的尸骸一样被埋起来了,发酵了,然后生长成了另一种更坚硬、不会腐朽的岩石。它们一直沉睡在那里,就睡在他的身体下面。它们用它们的气息,用它们的火焰,煨熟了他的恐惧。

他在黑暗中伸出一只手,黑暗中空无一人。黑暗和孤独像火焰舔着他的指头,要把他吃掉。

刘晋芳是在三天之后被公安局送回村里的。她去了省城以后找了个公园,找公园是为了看看公园里的那片湖。她不止一次告诉别人,她想见到水,她就想见到水。她想念水。她就跑去找公园,在湖边坐了一下午,一直盯着那水看。然后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她站起来走到水边,一头扎了进去。当时天色还不算太晚,湖边还有几个散步的人,有人跳下去把她救了出来。她又一次没死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