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渡(第5/15页)

她的身上,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带着一种近似于宿酒未醒的气息,这微醺的气息像一瓶液体似的,她和他都浸在其中,像两枚被防腐的标本。但是她每向后退一步就是坚硬地把他向前推一步,她逼着他迅速地成长。她让他自己洗衣服,自己洗头发,她在旁边一边看着他洗一边剔着牙说:“你自己不洗谁给你洗?要是等别人给你洗,你都要臭了。”她让他自己熬粥,自己洗土豆、豆角,做和子饭,她说:“你要是连个饭都不会做就准备着饿死,难不成你还一辈子两个肩膀扛着一张嘴四处讨吃的?”王泽强站在灶台前只比灶台高出一个头,看上去就像是从灶台上长出的一只蘑菇。他被逼着带着恐惧趴在那里切土豆、豆角,他像一个纤夫,被身后的一条鞭子抽着赶着,一步都不敢停,似乎只要停下来便必死无疑。刘晋芳就是那条鞭子。

她越狠,他就越恐惧,让他恐惧的不是她的狠,而是他本能地知道她在一点一点地离他远去。她对他每狠一分,就是在离他远一寸。

刘晋芳第一次自杀是在王泽强十二岁那年的冬天。那天中午,王泽强放学回到家里,发现门是开着的,那说明刘晋芳比他先回来了,可能是她最后一节没课。可是,王泽强一进院子就站在那里愣了半天,因为院子里有一种奇怪的但是巨大的寂静。这寂静像一只光滑的蛋壳一样被他踩在脚下,他站在那里却没有一丝可以进去的缝隙。他静静地站着,像个盲人一样试图摸出空气里的气息。空气里有一种很静很锋利的东西割着他的鼻翼。

突然间,王泽强像是苏醒过来了,他几乎是冲进了屋子,一脚踢开了里屋的门。刘晋芳正睡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他慢慢走过去,揭开蒙到她头上的被子。她还是一动不动。屋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息,清醒而凛冽的味道,像闪着寒光的利刃把空气划开了。他知道了。那是曾祖母死的那个早晨静静盘踞在屋子里的气息。他向刘晋芳伸出的那只手剧烈地抖动,像秋天的一片树叶。在揭开被角的一瞬间,他看到她紧闭着双眼和嘴唇。他摸摸她的鼻息、她的额头,然后跑出去砸邻居的门。他一边大声号哭,一边用拳头砸着左右邻居的门。他使劲地像疯了一样砸门,砸了一家又一家,就像在一种可怖的祭祀舞蹈中一个人砸着大鼓,似乎将那鼓砸裂了便有一些东西会溢出来,会救她。他知道,其实是救他。

邻居被砸出来了,他们一齐拥了进去。一个女人跑出去拿来一大碗肥皂水,给她灌了下去。她已经没有知觉了,肥皂水流了出来。站在一边的王泽强忽然发了狠一般,他突然力大无穷起来,他按住她,撬开她的嘴巴,让那女人使劲往里灌,把她的衣服全弄湿了。然后,刘晋芳被送到了医院。她被洗了胃,她被救过来了。她吞了安眠药,这瓶药,她在抽屉里已经放了几年时间。这瓶药昼夜守着她,就像她脚下正踩着的一处悬崖。她随时准备着纵身一跳。

王泽强好久都没有想明白,既然她随时准备着这瓶药,那她当初为什么要收留他?他不知道曾祖母最后一次带他来见她的时候说了些什么、是怎么说服她的。她既然收下他,却又随时准备着把他像接力棒一样再传给别人或干脆丢掉?多么恶毒。好像她收下他就是为了抛弃他。

在这之后,他们看似平安地又过了两年,直到王泽强长到十四岁。在这两年里的每一天,王泽强都是胆战心惊的,就像踩在一面冰上一样,这冰面随时都会化掉,随时都会坍塌,他随时都会掉进去,掉进去。因为他知道,这毒性并不是从刘晋芳的身体里消失了,它只是暂时地沉下去了,睡着了,但是,这毒性随时会醒来,随时会在她身体里再次发作。她其实是一颗定时炸弹,他终日和一颗定时炸弹守在一起,随时准备着死无全尸。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忽然悟了,他必须打捞出自己。只有他自己可以打捞自己。他是他自己的鱼。他也是他自己的渔夫。

他是两次从死人旁边爬出来的人:一次是曾祖母,一次是刘晋芳。虽然刘晋芳最终没有死成,但那分明是他又一次身临其境的演习,对他来说,其效果就是真的死了一回。他又被死狠狠伤了一次。他知道,这还远没有完,还会有第三次,还会有更多。从曾祖母死后,他唯一可以做伴的人就只有刘晋芳了,她给他饭吃,给他衣穿,还让他去上学,在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检查他的作业。剩下的绝大部分时间里,她只任他自生自灭。可是,他毕竟是寄生在她身上的一株藤蔓,他是靠着她活着的。那他就只能随时准备着被她抛在半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