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第3/4页)

那么,阿山是回到山里去了吗,还是去她说过的地方,潜水,探险,过不一样的生活。那时听阿山说起这些,出现在脑海里的是一座座漂浮在地图上的小岛,烟雾缭绕,她觉得自己是不可能有机会去那里的。后来上了大学,买杂志,看到广告里写着五天四夜的价格,才几千元。原来,那么便宜就可以过不一样的生活。

还有一种不可能的可能,是阿山从地球上消失了。只能有一个阿山,她用了她的名字,就替代了她的位置。

吃完外卖的牛肉米线,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抽两张纸巾,先擦嘴,再用干净的部分擦桌子。擦完扔进外卖盒子,用塑料袋扎起来,丢到门外的垃圾桶。再一次进来,他会顺着桌子走几步,伸个懒腰,看看节目还剩几分钟播完。然后把 CD 退出来,在放音本上签字。

例行公事的那种。签完顺便写几句留言,像那个时候的 BBS,大家都写,跟楼上楼下的人打招呼。

早起困死了。或者——

今天节目里提到的那本二战的书是什么啊,能不能借我。或者——

下雪了。

下一个人会在底下回答,不借。

他的每一条留言她都读好几遍,趁没有人的时候翻前翻后,看是不是只给她写。当然不是,其他人的栏目下面,他也会凑凑热闹,用那种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圆珠笔字写两句评语,气氛更轻松愉快。滚,有一次他写给一个男生,说明他们关系不错。这期歌好听,是写给和他做一个栏目的小师妹。

他们的栏目是音乐,一个看起来跟任何人都有点关系,其实隔着山隔着海的领域。他也会和她聊一聊音乐,问她喜欢听什么类型的歌。这可能是一种试探,她告诉自己,好像看到辨别同类的扫描仪开始启动,经过她,停一停,是时候给她机会好好表现。

全身的细胞开始发热,我应该怎样,假装成一个在里面的人。

说一首歌名。她害怕他的眼神黯淡,也害怕反过来,显露出一点点想要追根究底的光芒。就像他听见监听里漏出来细微的旋律,随口说她,你放的背景音乐有点奇怪。像那些让她感觉到阴影的有语感的人,说话喜欢用抽象的,但是比具体更精确的词。他说奇怪,说明他身体里带着坐标,天生就知道原点在哪里,感觉到一点点不对劲,就分辨出其实她在外面。

是的,她从来都在外面。音乐是屏障,没有疏通她,反而把她和词语隔绝。她觉得自己是绝缘体,电流过来了,每个人都被激到浪尖,只有她,再一次感受到上帝赐给自己的是一具多么木讷的身体。难得几次和同学唱 K,她躲在角落,摇一会儿手铃,借口去上厕所。会听音乐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像画画用对了颜色,写诗选对了字,被细小的针尖扎到,又清醒又腥甜的滋味吗?

唯一喜欢的流行歌曲,是歌手在九十年代唱红的几首老歌。旋律简单,歌词太好,以至于每一次重听,她都想往椅背上靠,再仔细尝一遍几乎可以背出来的歌词。歌手已经很少出专辑了,离上一张大概有五六年,他好像活在另一个世界,想象里只有快乐没有痛苦的世界。但是她知道,即使在外太空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世界存在,因为说到快乐的时候,就已经承认了还是有不那么快乐的时刻。

他一定也是,舞台上光鲜。不知道为什么告别舞台,她希望他是享荣华富贵去了。生命短暂,如果贪恋富贵荣华,就好好享受一遍。但是她感觉,他和她一样,也不是那么顺畅的人。像两个异类,生活在光滑如肥皂脱手的人群里,就必须接受,到头来成功这两个字不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别说不是这样,如果不是,他为什么闭上眼睛在灯光里唱,愿再无来生。

滋滋滋,咔咔咔,然后是一片寂静。仪器扫过她,继续往其他地方去,留下显示屏上白茫茫雪花一片。

签完字,关上机器,他就可以走了。

他把包放在桌上,停了一会儿,看不出要走,也看不出要留。

你下午有课吗?他问。

嗯……没有。

那你干什么?

我想在这里看碟。

买了新片吗?

对,有好几部可以选。

哦,那我先走了。

门轻轻关上。空气颤一颤。她把上星期从学校边门音像店里买的盗版 DVD 推进影碟机。

还是有一道门关着,或许一直关着,也不止一道门。她觉得很多事情都很困难,比如从来就不知道的,开端如何才能成为开端。别人的生命里都发生了怎样的偶然,或者她是被怎样的必然禁锢住,在某一个关节生了锈,就是做不了那种打开一扇门的事情。

孤独,沉默的大学岁月,不断诉说又无可诉说。喜欢的人就在眼前,但是过两三年都像在重复第一天。他们一样隔阂,疏远,有时候有亲近的冲动,给人希望,然而又退回来,站回河的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