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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飞行,他把放音记录本上写着的栏目名称念出来。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只能在白天听到的节目里有午夜这两个字会感觉不合时宜。

因为我就是个不合时宜的人啊,她很想这样回答。而且飞行从来都是在午夜的,圣埃克苏佩里写过一本书叫《夜航》,你听过有什么东西叫日航吗?如果他笑了,她就继续说,其实是因为,在我最痛苦最难过的那两年,一个叫阿山的电台女主持和她的《午夜飞行》给过我抽象的,但也是唯一的精神安慰。

当然是没有说出口。虽然在做节目的时候,她可以关上门,把灯光调暗,一个人对着话筒,用声音让身体漂浮起来,吐字如念咒,制造出一个与现实世界完全不同的梦境,但是在他的注视下不能。她觉得屋子里太热了,只想转过身,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窗外的广玉兰开出一朵朵白花,像鸽子,停在树叶上。

她担心自己就快要燃烧起来。

火光灌满房间,把鸽子烫痛了,一只只飞走。

不过这个名字还可以,他在背后说。

是这样的。

他一定没听过阿山的节目。奇怪的是,那以后阿山也不做节目了。十二点到一点,像被偷走,被抹去的一个小时,大家都睡着了,没发现有些事情的格局正在慢慢改变。她躺在宿舍的床上,摸出听英语广播用的短波收音机,在黑暗里插上耳机,搜索那个曾经一直在那里的电台。只有音乐。她耐心等着,以为在一首歌播完之后,阿山会像以前一样,从黑暗里慢慢显影,对她,对电波连接起来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她看不见,也看不见她的人说些什么。可是,后面是另一首歌。

也没人来骂她,往广播台挂在教学楼底下的听众信箱里扔投诉信,说什么东西,这个女主持,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盗用别人的节目和名字。一切都太安静了。说听众,是说话的人过于自信,假设听见的不止一个。有一两次,从教学楼走向广播台的路上,节目的序曲正好从喇叭里传出来,她看看周围,没有谁仔细听。走路,聊天,低下头看手机,广播里的声音不过是硬生生被灌注到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种来源中的一种。而校园里的其他人,那些聪明的,坚硬的,能适应一切也被一切适应的人,是不是早就在午夜来临之前入睡,不需要求助于一个隐蔽的同类,也没有被自己逼到发狂的阶段。

对她来说,那样的发狂有两次。第一年高考落榜,她知道,不能再浑浑噩噩,掉入幻觉的迷宫,放纵想象飞出身体,飘到她自己都不能预料的地方去。最严重的那次,她关上洗手间的门,捂住耳朵,觉得听外面的人再说一句考试她就要尖叫了。放手的时候,看见墙角有一个人倒挂下来。

所以第二年,她选择忽视,把自己当作一块木头。有任何感觉涌上来的时候,再强烈,再细微,都不像以前顺着它走。魂魄被按压到盒子里,盖上盖子,小心收好。复读班的老师对她说,张锦琳,你明明是个不错的学生,怎么去年连三本都没考上?是失误了吧,别太紧张,今年好好考,一定没问题。

确实没问题,吃鸡蛋,削铅笔,进考场。

终于游上岸,用一种别人不理解,她自己有时候也不能理解的艰难。搬去学校以后,爸妈总算可以跟邻居说,我们女儿住大学宿舍去了。第一晚躺在那个写着她名字的下铺,透过蚊帐看上铺的床板,她想起小时候,爸妈做生意,忙起来就把她丢到外婆家住几天。老人睡得早,天还没暗就洗完了脚,开一盏黄绿色的小灯,在厨房烧最后一壶水。她睡不着,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上贴的报纸。太高太远,看不清写的什么,但一张张照片,一块块粗字标题,连起来就是又一个新的图形。满天无穷变幻的故事和奥秘,生龙活虎,却淡淡的,沉默着什么也不说。

害怕有些东西会苏醒过来。她还有能力,让自己被冻坏的神经一点点恢复吗?如果真的恢复,能不能把它们控制在界限之内。什么是界限,界限在哪里。好像有一个开关。现在你可以放轻松了,他们说。于是,往左拨。

转专业那年你是怎么想的,她把监听的音量拉到最小。

就是想转,不想学机械。

是不是很累,听说要把原来的专业也读好才可以申请。

也没有吧。

你觉得经历过什么特别困难的事情吗?

肯定有,但是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哦。

阿山是真的不见了。这个在她之前给自己取名叫阿山的人,一个虚拟的,听觉的存在。她知道阿山不是本地人,有一次在节目里说到乡愁,阿山说,乡愁这个东西,是离开了以后才慢慢生长出来的。如果有颜色,它不是单一的黑或者白,它很含混,捉摸不定。离开家乡越远,越久,它就越浓郁。如果你真的回家了,它又飘走了。它就跟回忆一样,会在我们的想象里越变越美。然后她说起自己的家乡,小时候上山放羊,采猪笼草,和邻居家的孩子们打打闹闹。如果不是来城市上学,有可能现在还留在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