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8/11页)


宽哥回到了子午镇,子午镇是关中西北角的大镇,汪家却在镇东的一个塬上,居住地窑。汪家父辈一生的辉煌是在地上挖下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坑,沿着坑的四边凿有六孔大小不一的窑洞,在他们还未去世的时候就为两个儿子分了家产,哥东弟西。东边的三孔窑是宽哥的,虽然宽哥那时已在城里工作。父母过世后,十几年里宽哥的窑归于宽哥,却三年五年回去一次,平时弟弟家就占用着。宽哥一身便服、一个提包从地窑的门洞里进去了,弟媳妇以及三个侄子正在天井的场子里晒打豆子,喜欢地迎接了他,赶忙起火做饭,熬茶取烟。老家用铁皮罐儿熬成的能吊线的茶汁,宽哥已不能适应,喝上两口头就晕,胃里犯恶心,但用水烟袋吸桐木匣子里的烟末儿,却一连吸得使一根纸媒也燃尽了。弟媳妇埋怨着三年不回来了,回来了嫂子怎么不厮跟?就腾空东边第一个窑,把装在里边的粮囤、农具、席卷儿一股脑搬到天井处,扫炕铺席,摆了小炕桌在炕角。宽哥感到了多少年里从未有过的亲切,他喜欢柴火烧锅时冒出来弥漫了满窑的烟味,喜欢四面天井上散发的潮潮的土腥味,喜欢腥油炝出的酱水酸味,喜欢那狗咬鸡叫。当一只叫花媳妇的七星瓢虫飞在他衣襟上时,他甚至希望见到窑地上出现臭虫和蝎子——这一切的一切。西京城里都没有!在夜里,宽哥睡在土窑的土炕上,使劲地伸展着手脚、脖子和腰,张嘴出气,发着长长的哈欠声,似乎这哈欠声来自关关节节,带出了所有的疲乏酸困。对面窑里的小侄儿在尿桶里咚咚咚地撒尿,自己就想起了小时候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他睡着了,梦醒来却迷惑,伸手去拉电灯开关绳,没有抓到,瞬间里清醒了自己错以为还睡在城里,便一时感觉到西京离他是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实了!他点了煤油灯坐起来,环顾着一切,依稀还看得清墙壁上还是小时用炭写成的一道算术题,算术题并没有答案。他叹息了一下,想到自己是老了,离开这里已十多年,这窑属于他也并不真正的属于他。一时又陷于茫然,竟糊涂了自己到底是西京的人呢还是子午镇地窑里的人,还是自己是个什么?
在老家住过了七天,宽哥却渐渐地明白自己已不再适合于这里,家里的气氛似乎也发生了变化,弟弟和侄儿虽然一有空就和他说这说那,而弟媳脸上的笑容却不是那么软和。她开始打鸡、骂狗,吃饭的时候,由米面说到天气,由天气说到年馑,那突出的露着粘有包谷糁的黄牙的嘴撮一个橛儿,哭穷着家里的油盐,孩子的学费,和未能买来的化肥、地膜。宽哥隐隐地体会了话中之话,但他的提包里只装有自己的换洗衣服,初到时掏给了弟弟二百元后,口袋里已涩于再能掏出多少。终于在一个晚上半夜醒来,听见对面窑里的弟弟和弟媳在低声地吵架,他虽未能听个全部,但毕竟听出是因了自己的原因。宽哥决定他得离开这里了!翌日清早,弟弟拉车去五里外的沟里拉饮用水,弟媳也提了尿桶到麦田泼生尿,孩子们还睡着,每人被窝里抓了一把柿皮在吃,他就提着那个提包走了。他去了后沟的一个坡根,在那里跪下来磕头,坡根一层层上去是无数的坟丘,这里睡着的都是他的祖先,他告别他们,发誓他从这里走出了,就要在遥远的西京城里做一番事业,他说:“爹,娘,你儿没有出息,你儿不应该犯错误,你儿不应该这样地回到这里来!”然后从地上捏起一粒黄土,在嘴里嚼着,默默地走掉了。
宽哥走到了镇上,又迟疑起来:这么快地回到西京,他去干什么呢?他是十多年忙忙碌碌习惯了的人,呆在家里他会急疯了的,那肥胖的老婆从娘家回去住了还是没有回去?回去了接待他的是怎样的嘴脸和言语呢?他就在镇上打问附近有没有个考古队,有人告诉,当然有考古队,考古队已经在这里一年多了”他们考证出了从子午镇一直通往北边沙漠地带的一条秦代的官道,队部就设在清华宫里。宽哥喜出望外,因为清华宫他是知道的,就在镇北十里路的一个村子,那是历代皇帝的避暑行宫。宽哥步行到那里,已是中午,清华宫依然旧时模样,宫前的石虎石狮还在卧着,苔斑如钱。那一排一排的石人,虽无头,却还在站着。旁边的场子里栽着一个篮球板,四周却开了一片园子,种了白菜,茄子已经摘掉了,稀稀落落的叶子,枯黄的赭色杆儿。考古队部就在这里,但清朴却随队去了秦直道,他已不是了队长,原本秦直道的考古工作也告结束,一部分人前日已回来,清朴得知就在子午岭左侧的山里有一个寺院,寺院已废多年,听说那里发现了晋画像砖,又领人去那里察看了。队部的同志得知宽哥是清朴的朋友,又打西京城来,要他住下来:说不定明日或后日清朴就回来了。但宽哥却来了兴趣,也要去看看那个寺院,队部就差一个小年轻领他当日下午走五十里山路来见清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