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西宫 舞台剧本(第7/12页)

小史 那他一定很有钱了。

阿兰 没钱。他家在农村,是个小学教师。(残酷地)我们吃掉了他半年的伙食费。其实,他早就知道我是阿兰。但是他要等我亲口告诉他。

小史 那倒是。不过,您也得拿拿架子,不能随便就告诉他。你告诉他了吗?

阿兰 我告诉他了。我们到他家去,骑车走在乡间小路上,在泥泞中间蜿蜒前行。

小史 很抒情啊。

阿兰 他的家也很破烂,他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他的卧室里一张木板床,四个床腿支在四个玻璃瓶上。他说,这样臭虫爬不上来。这是我见过的最寒酸的景象了。

小史 别这样说嘛,我也在村里待过的。

阿兰 (已经进入了状态)那间房子很窄,黄泥抹墙,中间悬了一个裸露的电灯泡。晚上,我趴在那张床上,眼前的黄泥巴处处开裂。就在我面前,爬着一个大蟑螂,腿上的毛狰狞可畏,就像死了一样……

此后他沉浸在陈述中,转向观众。

春天很冷,屋里面都有雾气。那张床久无人睡,到处是浓厚的尘土味。在床的里侧,放着一块木板,板上放着一沓沓的笔记本、旧课本。你知道,农村人有敬惜字纸的老习惯。在封面破损的地方,还能看到里面的铅笔印,红墨水的批注……他在床下走动,我听到衣服沙沙的声音。还有轻轻的咳嗽声——他连喘气都不敢高声。他在观赏我呢,就如后宫里卑贱的黑奴在欣赏他的女王;我的身体,皮肤、肌肉,顺着他的目光紧张着。他后来说,害怕目光会弄脏了我。同时,我是一个女王,被欣赏着……此时,我不像躺在一张木板床上,却像置身于大理石的台子上;在我身下的好像不是发霉的被褥,而是厚厚的波斯地毯,上面铺了一张豹皮……或者,横陈在铺了红丝绒的陈列台上,罩在玻璃后面……我在想象那双粗糙的黑手放到我身上的感觉,想象那双大手顺着我两腿中间摸上来……后来,他脱掉了衣服,问我可不可以上来,声音都在打颤,但我一声都不吭。……直到趴到了我身上,他才知道,我是如此的顺从!

小史 你闭嘴吧!

阿兰愣住。小史从桌后站了起来。

小史 你怎么就不明白,我让你说什么,你才能说什么?

阿兰 (呆呆地看着他,状似受到催眠)是呀……你想让我说什么?

小史 (为之语塞。渐渐地,他脸上露出狞笑来)这个,你是清楚的!

阿兰 (在小史的狞笑中,转向观众)总是这个样子。他们让我们说什么,我们自己不知道。(愣了一下)我猜他们也不知道。要是知道,何必问我?(沉思片刻)只有一件事是清楚的,就是我们必须讲出他们爱听的话来。除此之外,全都不清不楚。

暗。

阿兰的声音在黑暗里继续:那天晚上,小史还说,阿兰的态度不老实。不是倒豆子,是在挤牙膏——(受误会后的委屈口吻)什么牙膏豆子的!不用他挤,也不用他倒。我这不是什么都招了吗?

(第三场完。)

幕间

阿兰的画外音:在阿兰的书里,有一处写道,那个白衣女贼被五花大绑,押上了一辆牛车,载到霏霏细雨里去。在这种绝望的处境之中,她就爱上了车上的刽子手。刽子手穿着黑色的皮衣,庄严、凝重,毫无表情,(像个傻东西)所以爱上他,本不无奸邪之意。但是在这个故事里,在这一袭白衣之下,一切奸邪、淫荡,都被遗忘了,只剩下了纯洁、楚楚可怜,等等。在一袭白衣之下,她在体会她自己,并且在脖子上预感到刀锋的锐利。

那辆牛车颠簸到了山坡上,在草地上站住了,她和刽子手从车上下来,在草地上走,这好似是一场漫步,但这是一生里最后一次漫步。而刽子手把手握在了她被皮条紧绑住的手腕上,并且如影随形,这种感觉真是好极了。她被紧紧地握住,这种感觉也是好极了。她就这样被紧握着,一直到山坡上一个土坑面前才释放。这个坑很浅,而她也不喜欢一个很深的坑。这时候她投身到刽子手的怀里,并且在这一瞬间把她自己交了出去。

戏曲:砍头戏。

戏曲完。

阿兰的旁白:这个情节在阿兰的书里既没有前因,又没有后果,和整个故事很不协调;像是一处忘记删掉的多余之处,又像一个独立的意象。虽然如此,他还是把它保留着。这也许是因为,在故事里最不重要的,在生活里却是最重要的。也许是因为这个情节让他想起了什么。也可能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他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