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仙客寻无双记(第10/15页)

老爹王安也提到这种可能性。当然是杂在各种可能性中提出来,说的时候也含糊其辞,但是他毕竟还是说了出来,所以这老梆子虽然瞎了一只眼,也比别人可爱得多。乱党占城之日,威逼在京的官员出来做伪官,假如不做,一家大小都有危险。那么还是做了的好——王仙客这么说。从这话里就可以看出王仙客对老丈人的死活不大关心,难怪人家不乐意把女儿嫁给他。假如朝廷永远不回来了倒也好办,可惜他们还要打回来,做了伪官的就很难保住脑袋。

王仙客也不笨,马上就听出这很像一句实话。他说:老爹说的很重要。无双的父亲刘天德兵乱时陷在城里没逃出来,受乱党胁迫当了伪官。光复以后朝廷一追究,办了他一个附逆之罪。本人杀头,家属官卖为奴。我现在什么都明白了,只求各位告诉我,那无双是谁买了去?

但是事情还没这么简单。王仙客这么一说,大家都说不是这样的。无双的爸爸也不叫刘天德,他也没附逆做伪官。无双被官卖的原因不明,也许她根本就没被官卖过。王仙客急得叫起来:你们怕什么呢?我又不会去杀人放火!我表妹被人买了去,我再把她买回来就是啦。

这么说还是不对。各位君子说,不但无双被官卖的事不一定有,也许她根本就不存在。他们嗞溜嗞溜地往后退。一会儿就退回到几年前的记忆状态,几乎就要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你王仙客。王仙客大怒,几乎和他们打起来。

打架不能解决问题。王仙客把几位君子送走,回来又找绿发女问计。他说道,贤妻,你都听见啦,这几位还能叫人吗?要他说句实话,好像我要扒他的祖坟!你看咱们是不是动点硬的?不劳你老人家芳驾,我去雇几个流氓来,把他们的铺子砸一砸。

王仙客是一个知书明理的君子人,从来没干过这种事,这一回实在是气坏了。绿发女沉吟了好一阵才说:动粗的怕也不管用,这几个家伙恐怕是真记不起来了。不瞒你说,我也猜不出这几位的心机。

照王仙客的想法,他舅舅可能是犯了大罪,被皇上办了灭族之罪。所谓灭族,不是把全家都杀光,而是杀了男的卖了女的。宣阳坊里各位君子不敢告诉他无双在哪里,是怕对叛逆的家属露出了同情之心,显得自己不像好人。但是绿发女认为这想法不对。如今朝廷光复长安已经六七年,皇上又得了皇子,大赦天下好几回,当年的罪过早就没什么要紧了。到底是为什么。她也不知道,不过她还是说,不劳你操心,明天晚上之前我一定给你问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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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又有必要继续大事记。宣阳坊里诸君子忽然又说没有无双了,这说明的确有逆行的因果关系。无双存在不存在,都决定于各位君子的心情。这件事实在恐怖得很。几十年后,人家也不知会怎么说我。他们一高兴,说王二是好人,我就可以继续写下去。他们不高兴,说我不存在,我就没啦,连我老婆都不知上哪儿找我,你看吓人不吓人?闲话少说,我们再继续故事:

孙老板回了家,还觉得背上有冷汗未干。他一听见王仙客说无双的爹叫刘天德,他犯了附逆之罪等等,心里就咚咚乱跳起来,好像要发心肌梗塞。也来不及想一想是不是有这么回事,赶紧矢口否认。这都是因为当场有五个人——要是两个就好得多。这就好比听见人说皇上有梅毒,两个人在家里说是一种劲头,五个人在饭店里说又是另一种劲头。在后一种情况下,你不光要马上说皇上没有梅毒,而且要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梅毒这种病;皇上根本不会得任何一种病等等。实际上你说什么可能都晚啦,不几天之后你就得一个罪名去碎叶充军。那地方没有水,想喝口马尿,马都撒不出来。至于你的罪名,可能是在外国人面前放了响屁,有辱国体。

孙老板想到这些时是在家里,他再不用马上矢口否认任何事情。这时他慢慢地想起来,无双的父亲好像是犯了附逆的罪——但是他还是不叫刘天德。不单他不叫刘天德,世界上任何人都不能叫刘天德。否认了这一点,什么都可以想起来。此人是个黑胖子,上朝的日子穿红缎子的袍子,好像一床新媳妇当陪嫁的被子,不上朝的日子青衣小帽在坊里遛弯。那家伙很会节省,叫全家上下都不准乱花钱,只有无双一人例外。

不单孙老板想起来,别的老板也想起来。罗老板想起这老家伙用了一个刻薄管家,专门会耍无赖。明明是无双砸了人家的窗,那管家就是不赔。有什么样的东家就有什么样的管事,罗老板到今天还恨得牙根痒痒。

无双砸了窗,不过是十文钱的损失,不够记恨一辈子,于是罗老板又想起这么一回事来。这事情想起来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啦,那是乱党占城时的事。无双的爹黑更半夜的跑到罗家来,说是逆党逼在京的官员出来做事,如果不去,对全家都不客气。那家伙说,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绝不从贼,大不了一死以全臣节。但是我那爱女无双才十六岁,吃也没吃过,穿也没穿过,怎忍心叫她随我一死。这孩子就在坊里长大,求罗老板看在平日她叫大叔的份上,叫她在府上躲些时。日后王仙客回来,就求罗老板为他们完婚。我要他们把您当亲爹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