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六(第4/9页)

他肯定不是工厂里的职工,因为厂里运输部的火车头,都是和铁路局签订合同,由他们承派的驻厂人员,于而龙悄悄地查过,倘若不是守口如瓶,那就确实不知底细。他们谁也回答不上来,那个火车司机是谁?当然,高歌,或者躲在电工室外面,喝令往死里打的那一位,能说出子午卯酉,但是于而龙无法张嘴去问他们几位:“喂,你们把那个大眼睛小伙子搞到哪里去了?”

只是提一下被派出所拘留的历史事实,都使得“司令”们如丧考妣,大发雷霆,何况人命关天的事情。但是,连个苦主都找不到,于而龙也就只好在脑海里记下那血的洗礼之夜,共同度过灾厄的难友了。

火车头在于而龙面前站住,但他还是立在铁道中心,动也不动。立刻,从车上跳下几条彪形大汉,扭住他,拳打脚踢,“老子娘”地被他们狠狠地詈骂了一顿,然后带到离主厂房较远的变电站里去。

扫帚总统于而龙确实把形势估计得乐观了些,以为这样一来,内战危险总算避免,双方脑袋能够冷却下来,说不定还会感激他作为一根人桩矗立在铁道当中的作用呢!要不然,枪炮开始说话,那死伤人数肯定不会少的。但是,他可不曾估计到,现在,所有的账都得算在他头上。游击队长进到电工室里,他彻底明白了,看那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自己嘲讽自己:老兄,和一九四七年一样,是石湖支队最不好过的一年,恐怕是进得来,出不去的了。

他看到:电工室里出场的人不是很多,直接出场的也就六七个膀大腰圆的家伙,尽管他很不想把这儿形容成“渣滓洞”,但眼前这几个满脸横肉的人,却使他无论如何也排除不掉渣滓的概念。这些七十年代的“麻皮阿六”,别的不说,仅仅是那些刑讯逼供的器具,就很有点奥斯威辛的味道。他们只问了三句话:“你有没有罪?”“你反不反党?”“你低不低头?”还来不及等到于而龙回答,电工室窗外影影绰绰一位不出场的人说话了:“先给个下马威——”紧接着,那些个家伙劈头盖脸地打过来,打于而龙,也打那个被他们斥为“工贼’的火车司机。在那些打人的器械中间,于而龙认为电工皮带是最客气的了,这种时候,谁能相信孟轲宣扬的那一套呢?“人之初,性本善”,半点也不对,年岁都不那么太大嘛,为什么心肠会那样歹毒?下手那样狠辣?他们从哪里学来的一套法西斯手段?

那个火车司机想不到他的同伴们,竟那样毫不留情地对待他,他起先暴怒地予以反抗,大骂不已,但很快,一个五大三粗的打手,顺手抄起一根电工用的令克棒,击中他的脑袋,当场晕倒在地。第一课不算长,二十来分钟就结束了,由于那个大眼睛的小伙子跳闹得厉害,他挨的揍要多一点,等门哐啷一声锁上以后,于而龙爬过去,扶住他,但是,想不到他从昏沉沉的状态中,醒来以后,发现自己在于而龙的怀抱里,连忙慌不迭地挣扎出去:“离我远点,滚开,滚一边去。”

于而龙也不客气,把他推走:“请吧!我是怕你一口气过不来。”

“我死了也是革命的,你——”

这真是可笑的愚昧:“那么你说我是什么人?”

他粗声浊气地回答:“坏人!还要问吗!”

“你好像并不认识我,我也从来没在厂里见过你的面孔,你怎么断定我是坏人?”

“别人都这么说的。”

于而龙摇头叹息:“那每个人自己长个脑子还有啥用呢?”愚昧固然可悲,而制造愚昧就更可悲,整天“岌岌乎危哉”地害怕人民群众觉醒,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恨不能使每个人都成为按照程序控制,或者是编码穿孔带操纵的机器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弄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出息可言?

他翻过身来:“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愿意听我说老实话吗?一个需要别人代为思考的可怜虫和白痴有什么区别呢?”

那小伙子差点要翻脸了,眼睛瞪得又圆又大,真像个铜铃,但刹那间改变了主意,歪扭着鼻子笑了:“要不是思考,我还不会撂个死闸,当工贼,挨揍呢!”

于而龙是不大肯安宁的,已经落到如此境地,就老老实实做铁窗里的囚徒算了。不,他兴致勃勃地附身过来,研究心理学对象似的问:“小伙子?你干吗紧急刹车?”

“老兄!我没想到你真的不怕死——”

“那你说错了,我想活,而且非常想多活上些日子。”

他有所发现地问:“喝,原来你也害怕啊,哈哈,敢情是假装镇静!”

“在死亡面前,是假装不出镇静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