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六(第6/9页)

直到今天,于而龙也不知道当时根据什么死命坚持?也许认为王经宇搬不来多少援军,国民党正规部队不会听地头蛇调遣。但是,谁料到敌人竟像蝗群一样蔽云遮日而来,把石湖支队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王经宇得计了,他猖狂地打发个人站在高门楼的屋顶上,把民主政府的木牌,倒挂在大旗杆上,还向游击队喊话,展开精神攻势:“于二龙,识相点,投降吧,大先生的招降酒烫热了等着你呢!”

于而龙对芦花说:“给我把他的天灵盖揭下来——”

芦花皱着眉头不太高兴,她通常要谨慎些,而且在湖东和王经宇打交道的次数多些,那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家伙,敢在三王庄同你耗时间,就知道其中必有名堂,因此早就建议转移,但于而龙说什么不让到嘴的肉飞了,这样,落进困境。此刻,她饶了那个喊叫的人一命:“让他吼去吧!我们得想法突围——”

石湖支队就这样让王经宇最后搞了一下,本来经过残酷艰苦的一九四七年从春到秋的战斗,快要拖垮的部队,更衰弱不堪了。

哦!不应该失败的失败,是最不能轻饶自己的了。

他被黑斑鸠岛上响亮的号子声惊醒过来,重新操起了桨,把那条在怔忡中失去控制的舢板,划离了岛子,原来,浪涛把它送到小岛的岸边了。

老林嫂谅解地问着:“累了吧?二龙兄弟!”

多么亲切,多么温暖的称呼啊!于而龙抬头看看她,那眼神是相当严峻的,似乎在说:“你不该忘,你不该忘。”随后她长叹了一口气:“芦花能在这岛子上找到你,可也不容易啊!……”

于而龙刹那间呼啦一下心都凉了。

他想起他躲在岛边齐脖深的冰冷的湖水里,只能露出一个脑袋,眼前是凝结在薄冰里的断芰残荷,败叶乱茎,有些丁点大的不怕冻的小鱼,竟敢摇头晃尾地游到他脸前来,唼呷着他的下巴。

枪声渐渐地消停下来,他估计同志们大概突围了,但摸不准搜湖的敌人走了没有?鹊山掩映,暮霭迷茫,除了西北风,吹得枯树残枝簌簌作响,听不出别的什么动静,于是,他拖着腿部的重创,蹒跚地爬上了黑斑鸠岛。但是,哪里想到,上得岛来,老天爷比敌人还要辣手,峭厉的寒风一吹,创口、污血、泥水、湿淋淋的衣服,立刻硬邦邦地冻成一团,他像被施了定身法,木桩似钉在那儿,动弹不得。

啊!老天爷向来趋炎附势,岸上比湖里要冷得多。

冷哪!他觉得从心的深处往外冷,血液都凝固了,在血管里滞留不动,可能也结了冰了。他拼命挣扎,力图改变这种困难处境,咬着牙,使出最后一点力量——不,是意志,是确乎属于精神世界的东西,正如他在最近的十年里,坚持要活下去见个分晓的劲头一样,逼得他在岛子上朝前迈步。他强挣着举起一只脚,扑通一声,摔倒在冻得铁也似的硬土地上,而且摔了个结实。

他趴在地上,脑海里的思维尚未冻木,不禁掂掇着:果真是我铸下了弥天大错,该我于而龙受到这样严厉的惩罚?难道我就呜呼哀哉,不明不白地死去?不,党不曾给我轻易撒手而去的权利。

——不能死啊!队长同志,现在鹊山那山神庙后的大峒里,正在进行着有关石湖支队命运的一场辩论,是在石湖继续坚持斗争下去,还是改弦易辙,另谋出路,把队伍拉走?相持不下,正等待着你关键的一票呢!

要活下去啊!于而龙,要为明天活下去,看见了吗?同志,就在你匍匐着的冻土里,那芦苇的嫩尖,快要透出冰封的大地啦!冬天里的春天,是在沃土中间,你怎么能趴在孤岛上等死,放弃一个共产党员的职责呢!

然而,一个人要栽倒了,不大容易爬起来,可费劲挣扎起来,下一个跌倒的命运还在等着,所以只有死亡这条路好走,多么不甘心啊!可是上帝不饶人哪,死神在一步步逼近……

和死神同时,也传来了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声……她来了,是芦花来了。她受着支部的嘱托,冒着巨大的艰险,说什么也要把于而龙找到,她并不仅仅为了自己,而为了石湖支队那面不倒的旗子,即使是于而龙的尸首,也得把他找回来。要是落到敌人手里,不但精神上处于劣势,向众多的石湖乡亲又怎么交待?她来了,已经搜遍好几个湖心小岛,现在,凫着水,还不敢弄出大的响声,怕惊动敌人,一步步向黑斑鸠岛摸过来,而远处湖村的公鸡已经在啼晓了。只要天一放亮,甚至她都有落入敌人手里的危险,然而她哪怕豁出命去,也不能放弃寻找于而龙的打算,因为在同上级联系不上的情况下,理所当然地担当临时指挥员的王纬宇,明显地倾向着想要把支队拉出石湖。而在一九三九,一九四五年那样艰难困苦的日子里,也不曾离开石湖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