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第8/10页)

蓦地,他听到了一个女人在说话的声音,确确切切地听到,不是幻觉,不是梦境,他头发一根根直竖起来,那腔调是陌生的,但语意却惊人的雷同,他不禁愕然地站住了。

“……你不要折磨你自己了,……真的,你不该这样跟自己过不去,他是你的……”

于而龙对于虚无缥缈,捉摸不清的,诸如命运之类的题目,有时倒会产生一点唯心主义的想法,但对于实实在在的,摆在眼前的事物,他是个严峻的唯物论者。他不相信返灵术,更不相信西方无所寄托的徘徊者,吞食大麻叶后产生的谵妄境界。不是的,他向前又走了两步,听到了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回答着刚才的话,但并不像是答问,而是循着自己的思路,在探索一个什么复杂的问题。

啊!敢情沼泽地上,不光是他一个人,还存在着第二者、第三者呀!

她在娓娓地叙述,又像在轻轻的自语:“……其实,我也并不后悔自己走过的路,因为终究是自己走的,有什么好怨天怨地的呢!告诉你吧,也许我是个不幸的人,尽管我不相信,然而生活总给我带来不幸。我被一个完全不应该爱我的人爱过,然后,我又去爱一个并不爱我的人。十年,回想起来,好像春梦一场。我伤了人家的心,人家也伤过我的心,我破坏过别人的梦,同时,别人也夺走过我的爱。不过,也说不定我倒是个盗窃者,想巩固住偷来的本不属于我的爱情,他是我的,不错,但他又不是我的。”

“你说得太神乎其神了。”第一位讲活的女中音插了一句。

于而龙想象她准是一位老大姐之流,爱替别人操心的人物,但是第二位,那个清脆的女高音却说:“你年纪还小,并不理解什么叫做生活,那是相当复杂的现象。当然,对你讲讲也无所谓,因为你是个过客,小江。”

“瞎说,我爸爸希望我能在石湖待下去。”

她笑了:“那么大的干部,会把女儿扔在石湖,跟鳗鲡鱼打交道?”

女中音说:“我哥哥复员了也要来呢!”

“为了我吗?哈哈哈,不必了吧!”

“看得出来,你心里还是有着那个人,所以一直到今天,也下不了决心,一刀两断。”

“不完全是这样,或许我也有点赌气。”

“真是够矛盾的了。”

“你算说对了,生活本身就是无穷无尽的矛盾。你知道吗?我实际上是很不走运的,因为我生来就没有父亲,我只有一个名义上已经死去的父亲……”

糟糕,于而龙想着自己应该转身离开了,悄悄地偷听人家的私房活,多少是属于君子人道德之外的。然而,她接着说下去的话,使得于而龙愣神了,世界上会有这种搅七念三的事情么?

“……我妈妈的一辈子,比我还要不幸些。她瞒着我,什么也不告诉我,眼泪也是偷偷一个人背着我流。我问过她,一直在给我们娘儿俩汇来钱的那个人是谁?她死也不说,我写信去邮局查访过,地址都是不真实的。但我知道,汇钱的这个人,才是我真正的父亲,我的生身父亲。这一点,从我舅舅那儿透露出来过;十年前,我又从一个人那儿得到了证实,这就是历史的本来面目。可是,直到现在,不,直到今天,他,一个多么卑劣的人,不敢,而且也不想承认我是他的女儿。我恨死了他,真想当着他的面问:你既然敢把我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你就应该负责,因为你是人,不是畜生,即使是畜生,也懂得疼爱它的儿女呀!”

“谁?”

没有回答。

“谁?”女中音又追问了一句。

“我不会告诉你的,小江,尽管他不承认我是他的女儿,但是,血统的呼声,使我还要维护他,因为我已经伤害过他一次了。”

什么血统的呼声?倘若于而龙知道,他本人正是那个女高音又恨又爱的,抛弃了女儿的卑怯父亲时,准会跳起来冲过去的。

但是,此刻觉得他是站在漩涡之外的陌生人,旁观者,除了认为她所讲的,犹如影片故事那样离奇外,剩下的,就是对自己这样有身份的文明人,居然也津津有味地窃听,深感不雅,决定要转身走开。

这时,那个烦恼不亚于游击队长的姑娘,似乎说给他听似的,不由得使于而龙欲走又踟蹰了。

“他来了,站了站脚,看看,听听,又走了。他大概是无所谓的,因为我听说,经过战争,见过生死的人,感情是特别冷酷的。我想,多少有些道理。可我呢?受不了,真受不了啊!他走了,影子会留在心上,那是永不消失的。小江,你体会不到我现在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我真想大喊大叫,让所有的人给我评评理,为什么对我这样不公正?我应该得到亲生父亲的承认,我得不到;我应该得到我所爱的人的爱情,同样也得不到。为什么老天偏要惩罚我?而她,那个会画画的女人,倒是天之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