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双眼(第4/6页)

闲下来时,阳子给我看了许多他拍下的黑白照片,其中有很多照片拍了这里残破的校舍以及其他细节:那些塌了半边的石头垒起的课桌、在街头行走的孩子……他把它们一一编了号码,并严格标注了区划位置等等。吕擎告诉我一个“伟大的计划”:要把这些照片放大、张贴,像搞巡回展览那样,用来在东部富裕地区为这儿的孩子募捐。他们讲了这个计划的全部,说他们这样也许真的能够搞到一笔很大的钱;除了街头募捐之外,他们还要争取一些大企业的赞助,和当地有关部门一起拟定一个翔实可行的规划;要搞出建校蓝图,比如校址的选择、学校的规模以及聘请教师的一揽子计划……这是多么雄心勃勃的大事业。吕擎让余泽把那些最重要的照片一张张挑选出来,不仅是编号,还加上了令人信服的说明文字。余泽很长时间没有理发了,长发披下来简直像个女人,除了那张有点发乌的冷峻面容、乱糟糟的胡子,从背影上看就尤其像。

吕擎还提出为这里捐献书籍的事情。这有点复杂,因为现在的书籍贵得很,仅仅靠购买大概不行。他寄希望于一些机构能捐出他们重复的、无用的图书;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们将亲手帮助那些较大的学校建立一个开放的小型图书馆。我心里明白,这些努力也许微不足道,但在这片大山里却必定产生作用。无论如何这都是实实在在的事业。因为我们缺少的从来都是行动——我们有过太多的畅想,只是没有实干。由此我又想起了那个“金星集团”:他们即将给我们杂志的那笔钱如果归于吕擎他们的计划,将要有意义得多。当然,他们不会的,他们面对贫穷和苦难从来不动声色。

我们几个人在外面奔忙时,屋里只由李万吉看守那个盲人。有一天我们正在那间教室,突然李万吉跑进来,急急地拉着我们到外面去,一出门就大声喊:“他说话了!他说话了!”

“谁说话了?”

“小三,就是那个瞎子,他原来叫‘小三’啊!”

我们都愣愣地看着他。李万吉像着了魔似的咕咕哝哝,口冒白沫,直嚷了好长时间才让我们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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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李万吉在屋里闷得慌,就不停地吟哦。有一次他把那一沓纸放到炕上,转身再拿时却抓空了—— 一抬头,见那个盲人已经抓在手里,这会儿正不停地抚摸、抚摸……李万吉怕他弄脏了,从他手里夺过来,他就马上呻吟起来,好像被扯疼了似的……

“后来这家伙求饶了……最后我才知道,他年轻时候也喜欢过这东西哩……”

我问:“他也写诗?”

李万吉激动万分地晃动着拳头,又把拳头举在耳侧:“写的呀!”

李万吉说他当时激动地吟哦了几首,想让对方好好听听——谁知这个盲人果然磕磕绊绊地背出几句。“俺那会儿一下把他抱住了,‘我的好兄弟,你刚才念得多好哩!’……就这样,我和小三你一句我一句说开了,他一问起来就止不住哩,他想知道咱这一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我向他担保:没有比这一伙再好的人了,没有他们你还不知死上几回哩!别不识好歹啊,你们的头儿‘大腕’一帮子才是山里的猛禽。小三听不得别人说‘大腕’的坏话,立刻不高兴了。他说自己这一伙打家劫舍,那是‘杀富济贫’哩!我问:小夼人‘富’吗?小三说:‘俺们不伤小夼人,俺们对付这几个城里人!’老天,我一听明白了,‘大腕’这一伙对城里人恨着哩,问他为什么。他说有一次村里来了一帮盲流,狠得不能再狠,劫走了‘大腕’他们一伙所有的东西,还打死了一个兄弟……”李万吉说到这儿两手抖着:“天哩!我敢说我们俩成了朋友……”

大家再也无心做别的了,一块儿随李万吉往回走去。

这真是令人难忘的一天。为了这一天,我和吕擎他们不知该怎样感激李万吉才好。他写的那些令人发笑的诗句竟然具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开启了一扇死死关闭的门。

就从这一天开始,我们渐渐可以跟小三交流了……他那双茫然的眼睛时睁时闭,不停地咬着嘴唇。他说话声音嘶哑,有时只有凑到跟前才能听清。他说到“大腕”满怀深情,下巴使劲儿抵紧了胸口那儿,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他说自己这一辈子都要服侍“大腕”,就像服侍自己的父母。

“你的父母呢?”吕擎忍不住问了一句。

小三咬着牙关抬起头,一双混浊的眼睛望着窗户,只不说话。这样一直到天黑,他总算断断续续讲出来。这是一个不忍卒读的故事……

他十几岁的时候是一个漂亮的好孩子。他们学校来了一位外地老师,会写诗,还有一本又一本馋人的好书。老师喜欢这个聪慧的孩子,还借书给他,教他写出一些长长短短的句子。他写蝴蝶,写花,写从他门前流去的那一条小河……那是一些多么羞怯的、幸福的日子。可就在那一年的冬天,新来的老师突然被逮捕了。宣布的时候召开了全校大会,老师被五花大绑押上台子,一些人背着枪站在台上台下。所有人都吓得一声不吭,整个会场上死一样沉寂。可就在这时候,从一个角落里发出了“哇”的一声恸哭。这是他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