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双眼(第5/6页)

背枪的人把他扭到一个小黑屋里。他的爷爷是个地主,这就是他从小沉默的原因——因为这个,无论他多么聪慧可爱,从没有任何一个老师敢对他表示亲热,那个白发苍苍的外地老师只是一个例外……为什么抓走了老师?有人说那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最危险的敌人。他在小黑屋里被训斥了半天,出来以后人就木了。上课时,只能痴呆呆地看着黑板,什么也听不明白。他不再说话,一个星期没有吐出过一个字。就是这一年的初夏,一天早晨,一个人突然把他叫到一个空空的屋子里,掏出一张纸,让他在纸上写下一行字。他写了,那人就把那些字取走。第二天,那人又要他的书包,他不给,校长就严厉地瞪了一眼。所有的作业本都被拿走了。

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是在核对笔迹——有一个地方发现了一些可怕的话,它的笔迹与他的有些相似。他在那个闷热的夏天被带走了。那一年他十六岁。秋天,他被转到了一个正式看守所。他从押起来的第一天就给弄蒙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只一遍又一遍哀求,差不多说尽了人世间所有的软话……直到最后他才明白:这没有用。于是他不再哀求了。无论他们怎么揍他、揪他的头发,他都瞪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对方。他的鼻子一次次被打破,右手的一根手指甚至被折断了——从此它再也不能弯曲。

十八岁的时候他被转到了另一个地方。那里的活儿越来越苦,吃的食物粗糙无比,还填不饱肚子。有一阵他的脚杆甚至被系上了锁链,夜间那锁链就系在床板上,床板上有一个铁环,他起来解溲时链子就会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一旁的人总是恶声恶气地骂。晚上休息不好,白天还要押到工地上修水渠、砌坝,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夜里他想妈妈,喊啊哭啊,声音压得不能再低:“放我出去吧,放我出去吧,做什么都行……”他望着高墙,墙头的铁丝网,在心里一次又一次背诵一些句子。他惊异的是自己这会儿全想起来了。除了想念妈妈,就是想念那个满头白发的老师。

5

有一天,同囚室的一个年轻人不知得了什么病,痛得在地上打滚。后来这个人被送到医院去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有人告诉他:那个人快要不行了,所以“保外就医”了。

从此他天天盼望自己也得一种可怕的病:哪怕是一种绝症。他悄悄吞下许多脏物,引起几次腹泻。有好多次真的在地上绞拧起来,可他们将他推搡到医院里打了几针就送了回来……在绝望的黑夜,他的双手急得在床板上抠啊抠啊,后来不知怎么撬出了一根钉子。他闭了闭眼睛,就把这根钉子吞了下去。

这一次他在地上滚动得很久……他如实告诉:我吃了一根钉子……

他给送到了医院,手术取出了钉子。可是伤口刚刚长好,他又被重新投进了囚室。

一个月之后,他吞食了窗户上的一根插栓……他真的要死了,昏过去,醒来发现自己又在医院了……

他折腾了几年,可就是没有离开囚室。他发现自己转眼长出了胡碴。前面只是没有尽头的煎熬、是一天比一天沉重的劳动……有一天所有囚犯都集合起来开会,广场上全是一片灰衣服。他们坐在那儿听人训话,低着头。他低头时一直闭眼,一睁眼,突然发现地上有个闪亮的东西,用脚一拨,是一支亮闪闪的大头针。他立刻如获至宝地捏在手里,尽管一时不知道派什么用场,也还是舍不得扔掉。瞥瞥四周,谁也没有注意。接下去的一段时间他一直在想这个大头针能做什么?吃下去吗?它实在太小了。

就在一刹那间,一种无比绝望的情绪把他吞没了。他说不出有多么痛恨自己,痛恨所有的一切。那时他捏住这根针的手在剧烈抖动,他狠了狠心这手才稳住——紧紧捏住,对准眼角,然后猛地一划……

从此他置身的这个世界一片漆黑。

大约又在囚室里耽搁了一年多,他被放回村子管制劳动。村子里从此有了一个可怕的瞎子。一个瓢泼大雨的夜晚,所有的村里人都早早睡下。他瞪着一双盲目等到半夜,从后面院墙跳出,然后朝着南部大山跑去了……在大山里,他没吃没喝,几次差点死去,最后幸亏遇到了一个中年人。这个搭救他的人就是现在的“大腕”,一个类似“父亲”的恩人……

我抚摸着他伤痕累累的后背。我想说什么,但这声音哽在喉咙里。

我们几个人几乎没有说什么,但心里想的全都一样。我们决定搭救他。他只说要回到“大腕”身边——父母早就去世了,他只有回到大山里的那个“父亲”身边,别无选择。“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抓到‘大腕’!”他说这话的时候咬着牙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