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歌手(第5/5页)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到那间屋子去住,而是在村头搭了个草棚子,回去把几个破碗和一个生了锈的铁锅子搬出,一个人过了起来。一到了农闲季节,他就背上一个小布卷南南北北唱起来。他去得最多的就是这个镇子,因为他记得就是在这个镇子的一次游荡中回晚了,才发生了那样的变故。他说他挣的钱并不少,每一次从立冬到春天这一段时光,算是他的好日子。那么多听歌的人,这个塞五毛,那个塞一块,能把他的包子装满。“不过,我可不敢在热闹地方住……”

他告诉我们,他脸上的这道伤疤就是有一次被一伙年轻人用刀子割的。他说那次唱了一天,累极了,就钻在村子东头的一个草垛子那儿睡着了,后来被人用脚踹醒。他一看,有三两个年轻人用刀子逼着他,让他把唱歌挣来的钱如数交出。他把身上的每一个兜兜和包包都翻过来了,所有的钱,连钢镚儿也没有落下,都交给了他们。可他们还是嫌少,硬说他藏了,就在他的左颊上划了一刀。血呀,哗哗流,他用手去捂,感到血水是烫人的。从那儿起一到了晚上,他唱完歌子就要东躲西藏……

小鹿一声不吭。小阿苔在抹眼。

我问了他的年纪,比我还小一岁。可是他看上去已经是五十多的人了。我告诉他,我也是小平原上的人,我以后一定要去看他。

小鹿想起了什么,指着我对流浪歌手说:

“他也会写歌子!”

流浪歌手立刻盯着我,把喇叭烟从嘴里抽出,凑近了问我一声:“真哩?”这声音小而神秘,像对一个暗号,又像怕旁边的人听见似的。

我点点头,补充一句:“不过,我的歌子远没有你写得好。”

“哪里话哩老哥,你数念数念看。”

他的“数念”就是让我哼一哼自己写的歌子。可惜我的嗓子不好,就很勉强地低声哼几句。

他听得认真,手里的烟都熄了。他感叹着,两手用力搓自己的膝盖,后来又嫌冷似的往篝火旁挪蹭几步。他咳几声,说:

“我也为你数念几段吧!”

说着就压低了声音唱起来。尽管这样,那歌声仍然还是那么动人,也许是离得近了,我听出他的嗓子有点沙,不过却平添了另一种魅力。他一口气唱出好几首——有一首歌写午夜里他听到了一只羊在野地叫唤,那羊的声音让他难过,让他哭,就这样一夜没有睡;他出去寻这只羊,什么也没有,田野里的秋风把草扬起来,扬到了空中,天要下雨了,他重新回去睡觉……就是这么平淡的内容,可是经他唱出来,不知为什么老要让人流泪。

小阿苔一声不吭,直到有眼泪从鼻子两侧流下。篝火下,锃亮锃亮的两道线。

另一首歌是唱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喜欢鸟,养了两只百灵;老人还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轮换着接他到家里住。后来有一天早晨两个儿子吵起来,吵得很凶,打起架,打得头破血流,他给两个儿子劝架的时候才知道两个儿子是因为他才打架:一个嫌另一个这么早就把老人送到了他的家里。老人就一声不吭,提着百灵笼子离开了。老人洗了一个澡,然后把鸟笼交给了村里另一个老人——他信得过的一个老人,然后就找了一根绳子,到经常挂鸟笼的白杨树上,了结了自己……

这一首歌他唱着唱着自己也哭了。他说:“你们大约听不明白我的歌……”

我说:“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明白。”

我想他大概以为歌里用了很多当地土语。我说:“我就是小平原的人,我听得懂。”

流浪歌手闭着眼摇头,眼泪在眼睫毛上跳动,“不,不是这个。我是说我的歌子都是写了我们村里的真人真事——你不是村里人怎么会听得懂呢?”

我恍然大悟,拍着他的肩膀:“不,我听得懂。我全听得懂。”

他用另一只手盖在我的手上,握得我的手都疼了。他又拍打我的肩头,说:

“老哥,你是一个好人!”

第二天,我们得知流浪歌手要从这儿回村子去了;而我们却要到那个小城。我们恨不能伴他一直走下去。现在不得不分手了。

分手的时候真是恋恋不舍。

从告别了这个流浪歌手之后,我发现小鹿和小阿苔再也没有了欢蹦跳跃的神气,他们常常望着道路两旁大片大片的田野、田野上长的各种庄稼、杂草和野花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