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歌手(第3/5页)

走到大十字路口那儿,混乱达到了极点。手推车,拖拉机,拉粪便的木车,小轿车和面包车大卡车,都在不停地按喇叭。人群好像视而不见,他们继续来往拥挤。各种车子一寸寸往前挪动,结果越塞越紧……这个镇子在这一带山区是惟一的热闹之地,也是两条乡间公路的必经要道,所以就迅速热闹起来了。

我惟恐小鹿和小阿苔走丢,就把他们扯到身旁。我建议绕过大街转到窄一点儿的巷子里,他们同意了。可是小巷里的人也不少,比起主要的街道,这里更多的是卖水果和算命的人。算命的人当中有盲人,也有完全正常的人。奇怪的是一个挨一个的算命摊子摆在那儿,主顾还是不少。有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正在给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算命,先是看了手相,然后又抚摸她的身体,据说那是在“揣骨”。据算命专家讲,要想真正知晓人的命运,分析得鞭辟入里,到最后非得“揣骨”不可。“揣骨”就是揣摸骨骼。但眼前的这个男人显然在借“揣骨”之机猥亵妇女。我发现他黑乎乎的大手毫不犹豫地从领口那儿插进了少妇胸口。一阵不动声色的抚摸,少妇的脸赤红赤红,不安地看看我们,又看看对面这个下流汉子。汉子尽量神色肃穆,可是由于抑制不住的淫荡,鼻子两旁的肌肉不停地抽动。他嘴里咕哝着:“这地方是该有个痣的!”

小鹿惊怒,握起了拳头。我们一块儿盯视那个汉子。汉子嫌烫似的最后把手抽出,搓一搓说:

“你家大门口上该插一撮艾蒿了。还有,和男人上炕的时候,别忘了先用绳子把猫拴住……”

少妇喃喃说:“我们家有一只大黄猫,老爱往炕上跳……”

汉子拍拍腿:“这就结了不是!”

当他们研究着怎样把那只大黄猫拴住的时候,我们走开了。

前边的小十字路口好像很热闹,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我们走过去,立刻听到了悦耳的歌声。这歌声美得让人全无预料,让人惊愕,像在干渴的夏天突然喝了一顿清泉。往里挤了一会儿,终于看清了——小鹿嚷叫着,把小阿苔索性举起。这样我们三个人都看清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条腿瘸了,用拐杖支撑着身体,手持一个麦克风在那儿唱着。他的脸上有一道刀疤,头发又脏又乱搭到了肩膀上,看来是经常在阳光下活动的人,全身发黑。他的身旁是一个自制的音箱,一个小小的放大机。他唱的大半是一些流行歌曲,音调很熟悉;可是仔细听一会儿,又会发现那歌词大半都被他改掉了。他唱得很投入,有时眯上眼睛,有时望着天空。围在这儿的有大人、孩子,男男女女,他们都一声不吭。这儿静极了,只回荡着一个汉子的歌声。四十多岁的男人,嗓子浑然柔和,你会觉得他把一辈子的苦楚和温情都唱出来了。那调子曲折委婉,真正是如泣如诉。一支歌唱过,我看见好几个人走上去把几张纸币放在音箱上。小鹿忍不住,也送去了几张纸币。当观众做这一切的时候,歌者看也没看,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歌声里。后来他终于不唱那些流行歌曲了,而完全改唱自己的歌。我相信这都是从他心田里流出来的。我承认这个镇子可没有白来,这次听到的歌大概不会忘记——这是我旅途上第一次听到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的兄弟——而且身上还有残疾——唱出了这么动听的歌!他的歌词再平易不过,可是却能把我带到一个凄然旷敞的意境。我沉浸在他诉说的那种情境中,一时忘了其他。他唱道——

……

六月里把麦子割,

后脊梁顶着一团火,

麦芒儿扎肉,麦秸儿刺手;

干了一天,麦捆儿堆成了垛,

再去邻居家借牛,

牛老了,打也不肯走。

十月里,玉米熟,

我跪着掰下棒子把口粮往囤里收,

天凉了,烙块锅饼,

扎上棉袄,山南山北出去走走。

……

听着听着,我觉得身边出奇地安静。转脸一看,小鹿和小阿苔垂下了眼睑。我们在这儿站立了很久很久。所有人都一声不吭。到后来他唱累了,仍然有人喊出乞求似的声音。他们都想再听下去。可是那个人实在累坏了,斜靠在墙上,拐杖松了,倒在了地上。后来他去摸拐杖,小鹿就跑上去替他扶起。

这个中年流浪歌手身上有一股魔力,他走到哪里都有一群人跟着。跟随他的大半是一些年轻人,我们也裹在了这一伙人中间。他从镇子的小十字路口一直往西,走啊走啊,后来我们看到他在一个卖汽水的小摊跟前停住了,掏出五毛钱买了一杯喝了,抹抹嘴巴又往前走。他的腿拐得并不重,他走路时就用那拐杖把那个包裹挑在肩膀上,只是唱歌的时候因为站久了不得劲儿,才要用那个拐杖把身子撑住。他的步态多少有点像我东部平原上的挚友拐子四哥——想到那个老人,我心里立刻一阵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