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尽头(第6/7页)

草毡上软软的绒毛贴在他的腮部,让他觉得是另一个人的柔发。她总有一股奇怪的香味,细腻的肌肤、衣服、指甲盖,还有她沾过的一些东西,包括那些纸页,都透着这些奇怪的芳香。他有一种特别的敏感,记得他老远就可以嗅到一种气味。一沓纸、一本书,只要是她的,他就会感觉到这种气味在上边。而那本书只要被路吟触摸过,立刻就让他有了一种奇怪的排斥感——但那不全是厌恶。他也喜欢这个小伙子,只是不喜欢那种气味。和路吟一块儿讨论问题时,他的眼睛有时离开所要做的事情,长久地端量她;而她却低着头。她那么专注。“这是一个心肠柔软的、不懂得提防的美丽无比的姑娘。她还有点瘦小,不过她会胖起来的。她会是一个体态更加匀称、更加知冷知热的、挺好的一个妻子。”他有好几次提着拐杖在屋里走来走去,那是一种焦躁的举动。他咳嗽。后来他一次又一次问路吟问题:

“噢,这个,你来看——”

他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到书架上抽出一本书。

“老师,您的意思是?”他睁着一双迷茫的、受惊的眼睛。

“我的意思是,你必须把它们核对一遍,然后把它们分分清。”

“这——”他迟疑着,大惑不解。

那时候我在屋里急急走动,可能是我的拐杖捣地的声音,还有我的脚步声,使他们没法工作下去吧!到后来他们竟然提出要到阅览室,到那儿去把余下的工作做完。

“不!”

他当时暴烈地喊了一声。这喊叫使两个年轻人傻呆呆地站在那儿,手里还捏着一沓稿纸和一个硬皮笔记本。焦躁、喜悦、反复无常;一些奇奇怪怪的日子,像梦境,像害了奇怪的热病……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像现在这样,依偎着一个温热芬芳的躯体?噢,我得怀念那个温暖的夏天了,怀念那个穿着花布连衣裙的人,她的侧影,她的绵绵细语,她在丁香花的校园、在我耳旁的声声诉说。一个人竟然可以如此地娇惯自己、放纵自己,竟然可以如此地迷途忘返。他攫取得太多了,神灵将用什么样的手、在什么样的时刻阻止这一切?

这只手终于伸出来了。不过它却没有办法从睡梦里将你驱赶。你才是我真正的神灵。我说过,我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违背我在深山里遇到的第一个师长和他的劝诫。是的,“一个人,永远是一个人”——你和我合成了“一个人”,正因为我只是半个自己,裸露着鲜血淋漓的一半躯体,所以我才要如此痛苦!如此痛苦!痛不欲生!我奔走、呼叫,踉踉跄跄追赶,就是在追赶我的那一半,那一半!天哪,我不会忘记深山里师长的劝诫,我要“一个人”,“一个人!”

在这最后的相依相偎中,我真切地感到了你的躯体——你噗噗跳动的心脏……云嘉,你的手,我在寻找你的手。这是你的手吗?噢,这是我们孩子的手,一只多么有力的男子汉的手。是的,小家伙长大了,他是我们的孩子。他的眼睛多么像你,这就说明他充满了希望。云嘉,你的手,你的手。噢,我的手……

……

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明朗的春天,春天的上午,那个正在山地上下野兔皮扣的石屋老人突然一抖:他感到了某种极其奇特的东西,好像心窝那儿猛地被揪了一下。他老得两眼深陷,眉毛也白了,不过那顶瓜皮小帽仍然油渍渍地扣在头上。他的衣服显得更加瘦小,用一根桑树根把衣服束起来。不过他举手投足仍然那么利落,偶尔张开嘴巴,满口的牙齿还是那么整齐、结实。

他无心做任何事情,只登上山坡向西方遥望。西边总是给人一种苍茫的感觉,实际上也正是如此。群山起伏,一切都掩在一片淡淡的薄雾之中,跳跃,虚幻莫测。老人眉毛动了动,闭上眼睛。后来他又圆睁双目,笔直地向西走下去,走下去……

他平时什么也没有想。可是在这个奇怪的上午,他只想往西走,再往西走;他想看一看西边的什么,这成了他的一个心思。

他走啊,走啊,当太阳转到了正南方向,大地被烤得一片温暖的时候,他首先看到了在山慢坡上开放的那一片雪白的荼花。啊,这荼花简直像白色海洋,浪涌在风中浮动。他就踏着这片花的海洋走过去。太阳照在荼花上,它放出了刺目的白光。一只秃鹫在这白色的花海上空翱翔,好像发出了一声嘶哑的鸣叫。

老人抬起头看看它,一直往前。

在一片雪白的荼花之中有一个黑点,它显得那么刺目、凸出。

他不禁快步赶过去。他终于看出:那是一个躺在草中的人。他把草毡拨开,发现这是一个极其瘦小的老人,胡须都白了;连鬓胡子显得很长——在最后的时刻,他的嘴巴还大张着。啊,这张脸多么老、多么瘦,他那薄薄的皮肤简直要蒙不住颊骨了;他的头枕在一个鼓鼓的背囊上……他觉得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