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尽头(第5/7页)

这次他终于又挺过来了。不过挺过来之后,他发觉自己的眼睛真正变得模糊了,直到好几天过去,看什么还是朦朦胧胧。以前出现过这种情况,但睡一夜就会好得多,可是这一次不能了。眼前总像遮着一片云雾。啄木鸟哒哒的敲击声在催促他。“也许我等待的时间太长了,也许我到了走出大山的时候了。无论世事怎样,我都将亲眼去看一看,尽管双眼模糊……”他想起那只衰老的棕熊。是的,他该学会像它一样:最后地看一眼自己的老窝,然后再坦然离去。

这个晚上,他突然想到了要做一件事,即以最为简练的语言为自己作一个鉴定,而且要留下笔踪。他想了又想,在纸上写道:“一、一个伪君子;二、一个大玩家;三、一个欺世盗名者;四、一个最终找到了真爱的福人。”

他开始收拾自己的背囊。一切都装到背囊里。所有的东西收拾停当之后,他在这个居所里又睡了两夜,第三天真的要离去了。他把身体贴在石洞壁上,又把脸贴上去。就这样依偎了好久,又依偎垒起的那个石灶,抚摸他一点一点弄成的木栅门。门前那些被篝火烧黑的石头他也一块一块抚摸过。

“走吧,走吧,”他迈出了第一步。忽然又想起了一个问题:我在这个石洞子里住了多久?一年吗?度过了几个冬天?一个还是两个?不知怎么,一切都混乱起来。他也记不准是一个冬天还是两个冬天;他好像记得自己只在这儿迎接了一个冬天。那么就是一年了……不,也许自己把一切都搞混了。

他扳着手指算来算去,仍然没有搞清在这儿住了多久。

天仍然有些冷,他把那个绒草编成的草毡卷起来,拴在背囊上方。他背着它们,拄着拐杖,走得何等缓慢、艰难。他不是在走,简直是在爬。每走一百米就得坐下歇息,歇息的时候总要寻找一块石头把背囊搁上,这样再一次站起来就会容易一些。

他顺着山脉走向,向东南方一直下去。只要不试图翻越那些大山,那么就不会迷路。从西往东地势依次降低,一个冬天的积雪都在慢慢融化,脚下可以踩到淙淙奔流的溪水。他看不见这些溪水,就蹲下去摸。他只有把脸凑得很近才能看见那些晶亮的卵石。他喝过冰冷甘甜的溪水,觉得舒服极了。

每个夜晚他都点一堆篝火。只有在它的烘烤和保护下他才能度过一个安然的夜晚。每天睡得很少,也可能是老了的缘故,常常只打一会儿盹;吃的东西也很少,那些坚果果肉填在嘴里,要用上全身力气去咀嚼。嘴里已经没有一颗像样的牙齿了。有一些坚果肉里掺杂了硬壳,咀嚼起来弄得满嘴是血。他想第一站该是直奔那个水湾:他多么怀念它!住在石洞子时,有好几次想回去寻找那个老窝棚,可是后来都忍住了。而这一次他却一定要看到那片明亮的水。

走啊走啊,记得第一次搬家,从那片水到大山深处的石洞,他大约走了五六天,而这一次他却整整走了半个月。

那一天,当他真的看到那片椭圆形的水湾时,一下涌出了泪水。他从来瞧不起那些动不动就流泪的男人,可是这一次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注视了一眼水湾,接着就疯迷一样扬起手里的拐杖呼喊……他在喊自己那个小窝棚,他让它回答!

他走过去,那里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在靠近小山坡的那一丛灌木下,他试图找到腐烂的一把蒲草;还有,要找到他亲手制作的那个柴门、他在地上钉的那一溜木桩……什么都没有了。雨水和风雪把这里冲刷得干干净净。他低下头认真辨认,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这使他又一次怀疑只在大山里过了一两年。他想是自己弄糊涂了。他想:正像“天上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道理一样,大山和人世间原来有着不同的日历啊!他长长叹息,想站起,可是刚刚挪动一下就一头栽倒了。他明白自己一时也离不开拐杖。拐杖呢?费力地寻找,看不见,只有把眼睛对上去……费了好长时间才发现:拐杖离他仅一尺远。

告别了这湾湖水,继续向前。他要寻找大山里的兄长,那个石屋老人。他想在走出大山之前向他告别。他不想引起他的误解,因为他记住了老人的话:永远是一个人、一个人……他只是来向他告别,来送去自己心中的感激。他再也不会祈求谁和自己一起,去抵挡孤寂和惶恐。“我的兄长,我的老哥,你别来无恙?”

4

我实在疲倦了。我只想好好睡一觉。等待我的还有更漫长的一段跋涉,但我最终会抵达你的面前。我们将重新变成一个人。

曲不知什么时候躺在了一块巨石旁,身上紧紧围着他亲手编成的那个绒草毡。它柔软、脏黑,不过它是曲所能搞到的最后一张“鹅绒被子”。他把背囊当成了枕头,觉得背囊里有噗噗跳动的一颗心,那是自己的心。它提前跑到了背囊里,那是准备着有一天让过路人把它拎走。那个过路人会是谁呢?他睡着了,幽思偏离了肉体,升上了云端。它在那儿游动,俯视着自己的躯体。可怜巴巴的老头像个娃娃一样,这身体多么瘦小。他自己不知道,他大概还不足六十市斤。他躺在绒草毡里的姿势顽皮可爱:侧着身,一条腿稍微弓一点,紧贴地上。他睡得多么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