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囚室到死谷(第7/8页)

他们这一伙的任务是修一条铁路。因为这里要打山洞,那些铁轨就要从山的下坡沿着山路一直转到对面那个洞口。那些陡坡都要用石块砌起来,这样路基才能稳固。架铁轨的是一些专门的技术人员,而这一伙犯人只能干些粗活:搬铁轨和扛枕木。最主要的工作还是开石头,把石头开成一方一方,然后在陡坡上砌起。有一个地段坡太陡,他们要用很长时间在陡坡上砌一道宽石堰,这样即便在雨天也不至于发生什么意外。陡坡下部要打几个水泥桩,水泥桩要深入山坡土层下部好几米深,就像几颗大水泥钉一样把整个陡坡上的岩石和泥土钉牢在那儿。打水泥桩的工作显而易见是最危险的,因为这儿连起码的安全设施都没有,比如说没有一条安全索系上那些打桩人的腰。他们在陡坡半腰上操作,稍有闪失就会滚下陡坡。陡坡有一些凸起的石块,那些尖刃像刀子一样向上仰着;还有一些被滚石砸断了的小树桩,它们的断碴也像刺刀一样仰着。一个人滚下去也就没命了,最轻也是一个伤残人。而且陡坡上部就是曲这一伙砌路基的人,他们脚下的石头难免要滚落下去,冲着陡坡上施工的人射去。有人提议在陡坡上部系一道防护网,被监工的严厉拒绝了。

曲他们这一伙砌路基,不光要自己小心得不能再小心,还要防止手边的石头滚落下去。打水泥桩的人都是一些施工老手,而且都是这所监狱里的重犯。

由于任务抓得紧,打桩的人要分三班倒换。有一天他们清早来到工地,见下面的气氛不大对劲,后来才知道是半夜里有一个年轻人滚落到下边,死在深深的沟壑里了。天亮了他的尸首还在下边,有关方面正组织人往上弄呢。

四周常常响起隆隆的炮声,他们来到这儿只是半个月的工夫,就听说哑炮炸死了三个人。奇怪的是死人这种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老疤”总是笑嘻嘻地通报说:“哼,又干掉一个家伙。”

一天下午他们正在砸石头,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原来有一块圆溜溜的石头从“老疤”不远的地方一直往下滚去。他们一齐呼喊:那块石头正好冲着下边施工的人射去。尽管这样喊叫,那石头还是飞驰而去,快得不能再快,下边的人要躲已经完全来不及了。正在那儿弓身干活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他吭吭哧哧干活,耳朵可能不好使。正好在他一抬头的时候,那个石头“砰”一下击在了他的胸部。大家眼瞅着他“啊”一声往后仰去……他几乎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眼,甚至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完了。向上仰着的石块和断掉的小树杈捅破了他的躯体,鲜血涌出来,他很快停止了抽动。血从上衣渗出,从裤脚那儿流出,冒着粉红色的泡沫。

他就死在大家眼皮底下,离打桩的地方不过一百多米。

几个打桩的人惶惶跑开,这边砌石头的人也乱了,丢了手里的锤子,站起来呼叫,一时不知要做什么。“老疤”说:“都给我稳住,喊什么喊,你妈的,就是你!”

他伸手指了指离他最近的一个中年人:“就是你把石头推下去的。”

那个中年人说:“我……我……”

“你什么,你这个混蛋!”

可是曲看得清楚:恰恰就是“老疤”在那儿胡乱走动时把脚下的一块石头碰掉了。

一会儿过来几个人,还有几个背枪的,一个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人。“老疤”吼叫着指住中年人,中年人无力辩解,向上伸出两手,就像投降那样。但没由他分说就被扭走了。

从那儿以后,中年人再也没有出现在工地上。他们都不敢打听,只知那个人的代号叫“六五”,铺号紧挨着曲,是曲的上铺。以前“六五”睡眠不好,半夜老要翻身,曲常常被扰醒。

接下去他们的这个小队承担了打桩的任务,这肯定是“老疤”主动要求来的。“老疤”说:“别看这儿危险,谁嫌危险,谁就去排哑炮,那里哪个月还不得死个仨俩的。”

他们队开始和另一队换班打桩了。前不久死去的那个人已经拉走了,可是那褐色的血迹在阳光下仍然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所有做活的人都不时地闭闭眼睛,忍受着等待。

“老疤”议论说:“那个家伙死了还算便宜。他被判了十年,刚来了三年,你看凭空免了七年刑。妈的,臭东西,找死,还想拉杆子,臭东西!”

他们听了都惊讶得合不拢嘴,谁也听不明白什么叫“拉杆子”。曲知道,如果按照过去的习惯说法,“拉杆子”就是拉队伍。天哪,一个读书人会起来“拉队伍”吗?他决不相信。不过可能“老疤”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要知道在这个年头,语言已经变得混乱不堪了,很多概念都得重新界定。这里有很多方言土语,又混合着可怕的黑话……那个死去的人被判了十年,我们这一伙被判了多少年呢?曲关心的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