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28/36页)

吴曼娜正在一个瓦盆里擦萝卜丝。孔林对赚钱这类题目从来不感兴趣,歪在沙发上读着一本过了期的《民间医药》杂志,一篇讲如何用偏方化解肾结石的文章让他看得津津有味。他正琢磨为什么这个偏方还要加上香油和核桃仁,电视里的女播音员说:“下面我们要给大家介绍另一位致富典型,他就是安徽省肥东县的杨庚同志。”

听到这个名字,吴曼娜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喊叫,她手里用来擦萝卜丝的钢礤床“当啷”掉在盆里。孔林回过头,问:“出啥事儿啦?”

她没有回答,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视屏幕。他也随着转过头去,正看到一个特写镜头,杨庚的脸瞬间放大了,近得似乎能从电视里钻出来。他的脸同十一年前相比几乎没有变化,仍然像瓦刀一样长,透着土黄色,可能是泛着油光的缘故,倒显得不那么严峻了。杨庚的头发里露出了几撮白发,添了几道皱纹,肚子也凸出来了,皮肤比以前黑了,十分健康。

年轻的女记者问他:“你是不是肥东县里最富裕的企业家?”

他脸上放着光,舔了舔上嘴唇:“这个嘛,我做梦也没想到能过上今天的日子。这全归功于党的富民政策好。”他身后是一片建筑工地,一架起重机正在给施工中的楼房运送砖瓦。半空中的脚手架上闪动着几簇白色的电焊弧光。不知什么地方有一只汽锤在打桩,发出有节奏的嘭嘭声。

“你去年总共收入多少?”女记者把话筒举高了,凑近他的嘴。

“两万元。”

“呵,差不多等于你付给一个工人工钱的二十倍呀。请谈谈你的致富经验。”

他的眼睛里闪出了星星点点的火花,好像有萤火虫飞进了眼珠。吴曼娜认出了那熟悉的充满欲望的眼神。“也没什么复杂的,”他说,“这个建筑公司一直是亏钱的。三年前上级领导出台了新政策:谁能够扭亏为盈,可以提成利润的百分之十;反过来,如果还是赔钱,经理就要自己掏腰包,拿出百分之三的罚款。那时候没人愿意冒这个险,接下这么个烂摊子。我是个贼大胆,没人干我干。”他把头向后一歪,发出一串开心的大笑。

“那你是如何使这个企业在一年之间做到扭亏为盈的?”

“唯一的诀窍就是加强纪律,令行禁止,还要赏罚分明。我把公司的收益同每个人的利益挂钩,大家都必须老实干活,不能偷奸耍滑,否则扣工资、扣奖金。现在整个公司都实行了军事化的管理。这么说吧,就像是一个营。每个包工队都要责任到人,按时完工,否则我就要拿他们的队长是问。这样就杜绝了推迟工期和质量不合格的现象,赢得了客户的满意。”

“今年怎么样?你自己预计会有多少收益?”

“大概有两万三千元吧。”

“这么说又是一个好年景了?”

“对。”

“好,谢谢你,杨经理。”

镜头从杨庚脸上移开,推向了工地上的一辆吼声震天的推土机。吴曼娜失声哭了出来,用衣袖擦着眼泪。孔林呆呆地看着电视机,心里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个恶魔怎么会如此得意,如此张牙舞爪?不仅赚了钱,还成了大家学习的典型?怪不得去年婚礼上洪淦说他是交上好运的恶狗。

吴曼娜尖叫着:“这不公平,不公平啊!”孔林慌忙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过去抱住她。

“嘘—别吵醒了孩子。”他把她移到沙发上坐下,从她手里拿过擦了一半的萝卜,放到瓦盆里。他握住她的一只手,抬起来贴在自己脸上。她的手指还是湿的,沾着萝卜屑,带着一股辣味。

“这会是真的?像他那样一个恶人咋会这么容易地发了财,还出了名?”她问道,“老天爷,你瞎了眼哪!”

孔林叹口气,摇了摇头:“唉,生活就是这么不公平,这么可笑—好人无长寿,祸害一千年。”

“我怕他啊,怕得要命啊!”她哭诉着。

他转身抱紧她,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怕,他不在这儿。我不会让他伤害你的。”

他轻轻地揉弄着她的耳垂,想使她平静下来,好像她是个害怕黑夜的小女孩。他喃喃地耳语着:“不要怕,不要怕。”她的手臂环绕着他的身体,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他的话语和体温复苏了她深深埋在心底十一年的揪心的痛苦,也就是遭到强奸后的当天夜里她体验到的那种无人倾诉、无人安慰的痛苦。现在她的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江水,遏止不住地流出来。她紧紧地抱住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随着眼泪的流淌,她的胸中好像有一道堤墙轰然崩塌。这种感觉真好啊—她可以倒在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怀里放声痛哭,不用感到压抑难堪,不用害怕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中遭到别人的嘲笑,不用担心成为无穷无尽的流言和中伤的靶子,不用对谁说“原谅我”。这是她第一次可以尽情地抛洒眼泪,像个受委屈的孩子一样。她的泪水浸湿了他的毛背心,她浓密的头发不断地触摩着他的脸颊。他也泪流满面,轻轻地抚摩着她的后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