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故事集4 巨型鱼缸(第6/7页)

王桐觉得自己就是这个魔术师——只消像一个陌生人般和自己的父亲擦肩而过,只消让父亲伸过来的手搁浅在空气中,他就会消失掉,轻而易举地弥散在大白天的空气里。

她顶着火辣辣的头皮往保安公司走。保安公司离家不远,经理很年轻,声如洪钟:“老王?刚被辞了。他也太自由散漫啦,无组织,无纪律,昨天跑来要求调到槐树路中学,今天又跑来说不干了,他以为他是谁?自由门神吗……”王桐回过神往外走,又被这个经理声如洪钟地喊住:“你把这个带走,告诉你爸,以后不要再送这种东西。”

那是墙角边放在红色塑料袋里的一小袋苹果。

拎着这袋苹果,她重新走到了大街上。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市面成了巨大的泥塘,汽车开过去溅起脏水,让人躲之不及。于是就不躲了。她不时用一只手揉揉眼睛——已经被溅了一身的污泥,她不想让人还看到她边走边哭的狼狈相。那天,就这样一只手揉着眼睛,一只手拎着一袋苹果,整整一个下午,王桐都漫无目的地走在泥泞的大街上。她隐约相信,父亲会从人群中自己走出来,走向她,伸手抚摸她火辣辣的头顶。她真的这么期待着,近乎一种信仰,有几次,不免错把迎面而来的中年男人当成了自己的父亲,只要那人够瘦、够萎靡不振。

天阴沉沉的,空气很闷,还湿乎乎的,像是被一层无形的玻璃罩了起来。她感觉世界就是一口污水漫卷的、缺乏氧气的巨型鱼缸,而她,是一条拖泥带水挣扎着漂流的鱼。

傍晚时候,经过一座过街天桥。天桥的台阶上坐着一位测字的老头,穿着对襟的布褂,戴着圆陀陀的墨镜。她决定让他给自己也测一个字,摸出十块钱放在老头面前铺着的报纸上。老头的脸扬到天上。“女娃儿,测什么字呢?写在我手心上吧!”捧起那只布满牛皮癣一样老年斑的大手,她在上面一笔一画地写了一个“明”字。老头把手缩回去,那个“明”字被他攥在了手心。

“事来宽,心不安,疑虑久,始安然。”他像是在唱戏。

“我听不懂。”她如实说,提起脚,轮换着将穿着帆布球鞋的双脚在校裤阔大的裤管上擦着。

“日月为明,昨天是明,今天是明,明天自然也是明,只要有太阳,有月亮,就是明咯。女娃儿,昨天就是今天,今天就是明天哟。”听上去像是绕口令。

“你是说所有的日子都是一样的吗?”

“这个女娃儿,还真是个女娃儿哟。”

她听得晕头晕脑。是啊是啊,不是女娃儿还会是男娃儿吗?付了十块钱,她的问题似乎解决了,又似乎加重了,就像天上厚墩墩的乌云,被夕阳刺出条缝,可还是没有被彻底撕开。只有顶着这块云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上路了。

恍恍惚惚地走,走到饥肠辘辘,直到被人拦住。这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王桐几乎认不出眼前的刘奋成。他戴着一顶滑稽的厨师帽,系着一块脏兮兮的围裙,站在一股臭哄哄的,却又催人食欲的香味中,一把拽住了她。像是漂流到了那口巨型鱼缸的尽头,她被一道无形的黑暗玻璃阻挡在了意识的边界。刘奋成急骤地跟她说着些什么。她感觉刘奋成应该是在向她示爱,向她说明他有多么担心,但她却只能这样无动于衷地回答他:“喂,给我弄点吃的来,我都快要饿死了。”

这巨型鱼缸的尽头,是一条热气腾腾的夜市,它有种刀耕火种的远古之感,摩肩接踵的食客犹如过江之鲫。刘奋成的身后是一排烟火蒸腾的小吃摊,每一个摊位上的食品看上去都既新鲜又粗鲁,散发出茹毛饮血的原始诱惑,神奇的是,其中竟然有一个摊位是属于他们家的。烟火弥漫,这是上帝为王桐预备的一场盛宴。上帝毕竟是上帝,他惩罚人,可从不抛弃人。

“爸,给我同学来碗馄饨!”刘奋成对着摊子前一位正在忙碌的中年人大吼。他只能吼,否则声音势必会被淹没在嘈杂的市声里。大家都在吼,客人在吼,摊主在吼,交易得夸张而又热烈,吃一碗面条都像是一个令人心潮澎湃的事件。

“爸?”王桐觉得有哪儿不对,小声地嘀咕,“那个,你爸不是教授吗?我好像听你说过。”

刘奋成一定是竖着耳朵在捕捉她的话,他居然听到了,随即抿起嘴,对她瞪大了眼睛。这可能是个忐忑的鬼脸,也可能是张坦率的表情。他重重地吸了口气,似乎要让弥漫着的油烟灌满他的肺叶,似乎王桐嘀咕出的那句话有一股特殊的怪味。

“骗人的,我爸就是个夜市摆馄饨摊儿的。”

——时隔多年,王桐都觉得这句话宛如一个有力的打捞,将她从身陷一口巨型鱼缸的绝望中挽救了出来,于是,那些“过不下去了”的日子,喑哑、负疚的青春,都因此获得了赦免,全部被仁慈地分摊和包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