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故事集4 巨型鱼缸(第5/7页)

“他有空,不用很久,你就能见到他啦!”大声说完这句话,她突然如释重负,就像是甩手扔掉了沉甸甸的赃物。她的心里面哗啦一声塌下去一片。可随着这哗啦一声,塌下去的,除了负担,似乎还有别的什么。

她十六岁了,正是所谓的花季,精力充沛,不知疲倦。可在这哗啦一声后,她的身体也变得空空荡荡。许多她说不清的东西奔涌而去,她没有支撑了,要像一个烈日下的雪人那样地融化了。

这就是成长吗,只在一瞬间?

至少,那混合着麦当劳、言情剧、流行歌曲和谎言的青春,被有力地弄碎了。

终于挨到了放学的时候,丁丁和王桐并肩往校门外走,她说:“我已经和刘奋成说好了,下午放学一起去。”王桐无法开口,有一个词压在她的舌下,她一张嘴,就会脱口而出。可是当她们随着人流磨蹭到校门口时,她的眼睛又花了。她几乎都要对着那个灰溜溜的中年男人叫出一声“爸”了——这个字已经被她在舌下酝酿成了一枚喷薄欲出的果实,迫不及待地等着要瓜熟蒂落。幸好那个中年男人突然猝不及防地振奋起来,他像一位首长那样挥舞着胳膊,把粘在一起的学生赶马似的往校门外赶。这让王桐骤然清醒,那声呼唤被她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怎么会这样?这还是从前的那个家伙,虽然一样的瘦削,一样的面色枯黄,一样的塞在蓝不蓝白不白的保安服里。像是被人在脑袋后面敲了一棒子,又像是沉入了一个古怪的魔术里,她的脚一软,向下倒去。

“哎呀,你怎么了!”丁丁尖叫起来。她蹲在地上,脸上爬满了汗水。丁丁嘘嘘地吸着小气,很有把握地说:“是痛经了吧?坚持一下,我爸的车就在外面。”她扫了一眼,果然看到校门前那棵傻呆呆的槐树下停着那辆耀武扬威的奔驰车。

她只有硬挺着站起来。她自然不会走向那辆车,她想她应该自己走回去。可她真的是没有一丝力气;可是,她既然站起来了,就得自己走。女孩子的心就是这么顽固。即便如此,那位神气的保安还是嫌她走得慢了,也许失而复得的岗位令他愈发滋生出了一种可笑的权力感,他威风八面地冲着她喊:“你,那个短头发的假小子,磨磨唧唧搞什么名堂?冒充娇小姐吗?”

这么精彩的语言反而使涌在校门前的脚步都停住了,大家哄笑起来。丁丁也掩住嘴笑,向他回敬道:“你这个‘二警察’,冒充公安局长吗?”

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天哪,“二警察”!现在王桐根本听不得这个词,这让她一下子无法自控。“你放屁!”她用响亮的哭腔大吼。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在骂那个“二警察”,包括丁丁都这么以为,所以当丁丁搞明白这是冲着自己时,小脸立刻就变得煞白。“王桐你是在骂我吗?”她细声细气地求证。

“是的!鬼知道你爸怎么坑蒙拐骗才有的钱,你有什么资格侮辱人?”

丁丁漂亮的小嘴巴哆嗦成一团,她连哭都不会了。王桐疯起来了。她就像一头小母狮,向着整个世界发威。“不承认吗?谁不承认自己撒过谎的话,就上来搧我耳光吧!”她指着身边看热闹的一个男生喝问:“你吗?”男生下意识地缩了回去。“你呢?那么你呢?你,你呢?”她就这么四处指点着,一个一个地追究。她的食指是一根烧得通红的火棍,所到之处,无不披靡,槐树路中学的贵胄们纷纷避让,否则会滋啦一声被烫出一溜烟来。他们在她不屈不挠的断喝下,手忙脚乱地退出一个大圈,并且慢慢安静下来。

那个等在奔驰车里的父亲冲进来了,他要为自己受了委屈的女儿出气,硬挤到王桐身边,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他用了多大的劲啊,王桐觉得自己的头皮都要被揪下来了。她的头被提溜着,身不由己地踮着脚尖,像一条努力浮出水面呼吸的鱼,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头顶的疼痛。可她一点儿也不恨,甚至一瞬间变得释怀。她将这看作对自己的惩罚。她觉得自己应该被这样示众,也许只有这样,被人拎起来,才能抖掉一身的脏水和所有的恶心。

丁丁在哀求她的父亲松手。但这个父亲铁了心,他由不得自己了,他都不知道,他的那只手此刻是上帝之手,从天而降,负责把一个渴望拔地而起的女孩从人群中甄别出来。

“松了!”刘奋成扑上来了。除了刘奋成,还能有谁呢?他嗡声嗡气地吼着。人高马大的少年,一点都不比这个正在扮演着上帝的父亲弱,他很容易就掰开了那只上帝之手。

终于站稳了脚跟,王桐拼命挤出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

父亲去了哪里?他不在家,仿佛真的被一个高明的魔术师从这个世界上变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