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7/43页)

两个人走出帐篷。张子鱼第一次见这么大这么亮的星星,星星真的跟蓝鲸一样赶走了月亮,赶走了夜幕,夜空全成了蓝色海洋。孩子站在高岗上一动不动地望着星空。那地方风大,大人都冻得发抖,孩子的父亲说莫事莫事。孩子火气大莫事。回帐篷后孩子的父亲意味深长地对张子鱼说:“孩子幼小柔弱可孩子有无限的生命力,孩子会越来越强壮,大人就不一样了,大人的柔弱很可怕很要命,我的好兄弟,去年在艾比湖边我们喝了酒唱了歌,那时我就看出你身上那种可怕的柔弱,更可怕的是你还是个单身,连女人都没有,这下好啦,你那腐朽的柔弱被我儿子新生的柔弱代替了,兄弟你有救了。”张子鱼有点晕头转向,蒙古汉子乌兰·哈茨儿就告诉他,“你就成了我儿子前进的目标,你的柔弱就强壮起来啦”。乌兰·哈茨儿必须给这个陕西人详细介绍草原民族的古老传统:各个民族那些英雄豪杰、伟大的祖先常常成为人们抗击强敌战胜困难时呼唤的口号,巴特尔巴图鲁以及各种歌谣里的伟大人物就在后代的一次次呼唤中生生不息地活下来。“面对灾难的时候人渺小柔弱无助,就要借助英雄和祖先的神灵,跟长生天一样生生不息下去,我不知道你遭到过什么灾难,你需要帮助是真的。”

张子鱼第二天离开蒙古包,乌兰·哈茨儿跟他的儿子一直把张子鱼送了三十多里地,看着他上了手扶拖拉机。

蒙古的原始含义就是柔弱,草木萌动发芽,从软弱到强壮。张子鱼也就明白了他跟这个蒙古孩子的友谊有多么重要,张子鱼每年都要去参加孩子的生日宴会。跟叶海亚结婚后礼物由叶海亚办,有望远镜,有玩具式大哥大,有时尚的牛仔装。最让张子鱼感动的是叶海亚利用去博乐出差的机会买了整套的安徒生童话豪夫童话格林童话林贝洛童话,张子鱼自己都爱不释手,读了整整一个月。该叶海亚吃惊了,“你没有童年吗?”张子鱼说了一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张子鱼就说不下去了。很久以后张子鱼告诉妻子叶海亚:“我听到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就头大,懂事太早绝不是什么好事。”

每年七月博尔塔拉蒙古族自治州都要在西天山与阿拉套山交汇的赛里木湖畔举办那达慕大会,那达慕就是游戏娱乐的意思,主要内容包括骑马射箭摔跤。海拔二千多米的高山大湖,赛里木湖西就是有名的海西草原,赛里木湖叫三台海子,中亚腹地所有湖统统以海子相称,手片大的水都有大海的气势。七月的海西草原是天堂般的夏牧场,也是草原骑手大显神威的好时机。摔跤和射箭的参赛者全是成人,骑马不是成人的专利了,十几岁的孩子占了一大半。比赛开始,大人一拨一拨被孩子们甩到后边,骏马更适合少年。乌兰·哈茨儿十二岁的儿子最终夺冠,成为那达慕盛会的英雄,跟射箭和摔跤冠军一起走上颁奖台,人们用巴图鲁巴特尔称呼这个十二岁的少年。

孩子走下领奖台,人们围上去,孩子的爷爷父母一大群长辈看孩子的眼神都变了,兴奋喜悦还有不可抑制的敬仰,张子鱼就混在喜悦的人群中。在张子鱼的印象中,孩子无论取得多大的成绩,长辈们总是鞭策训导要戒骄戒躁,骄傲使人落后谦虚使人进步,有了成绩更要谦虚更要夹紧尾巴做人,做事不重要,做人最关键,直到孩子垂下他那高傲的头。张子鱼跟大家一起欢呼,跟大家一起把英雄般的孩子高高抬起来,张子鱼眼前闪现的全是这个孩子。纵马疾驰的画面,跟一股风一样掠过大地,大人不会骑出这么快的速度,大人太沉,孩子才是马的翅膀,马好像被孩子带起来一样,跟着孩子一起飞翔。张子鱼抓着孩子的一只手激动得浑身发抖。张子鱼后来告诉妻子叶海亚:我抬起来的是我自己。

这年秋天,张子鱼带妻子回老家给爷爷过三周年。按古老的习俗,三周年是个大庆典,要立碑子,要隆重地悼念祖先。亲朋好友包括整个村庄的乡党都要参加,移居海外的子孙都要赶回来。

爷爷的子孙全都回来了,爷爷去世都没有回来这么多人,一周年二周年就更不用说了,村里人都没见过爷爷这么多子孙,而且大多来自海外。入了外国国籍就不用计划生育,想生多少就生多少,政府还奖励还补贴,移居出去时都是单身,回来时就浩浩荡荡,除了黑人,各色人种都有,基本圈定在欧美发达国家。

爷爷的子孙很争气。刚开始是怨气。孙子辈的没见过爷爷,父亲那一代就离开了爷爷离开了村庄离开了土地。铁石心肠的爷爷用一间砖房给儿子们娶媳妇,然后变相赶出去。有志气的儿子们咬牙切齿永远离开了故乡,他们失去了对土地对爷爷的记忆,那时他们就已经知道未来的生活有多么艰辛有多么残酷,那时候他们就彻底放弃了希望与幻想,这一切不是生活教给他们的,是这个可恶的老头子,他们所有人的父亲,亲手给他们的心灵打上冰冷的记忆。他们在城市扎下根,改革开放他们就漂洋过海,他们的子女以及孙子很快品尝到爷爷亲手打造的教育方式,值得庆幸的是子孙们已经有了这种遗传基因,反弹幅度小了许多,也就比爷爷轻松许多,或许是父亲这一代受过良好教育在城市生活几十年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