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小姐(第5/21页)

可惜那张脸,永远木木然,幸好是丧事,这表情还算合宜。

一个人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他不时提醒自己。

他对自己说:不可能再碰上这样一位老子了,连早年获得过博士学位的英国牛津,美国麻塞诸赛,也发来了唁电。这对有些人说,怎能落在洋人后面,纷纷登门三鞠躬了。方彬认为若不利用这点“剩余价值”,岂不太傻了么?于是,他跟他妹妹抢风头,忙得个不亦乐乎。

被冷落或自甘冷落的方军和他的妹婿,躲在东屋里,只有玛丽小姐陪着。一口连一口地喝着上好的茉莉,一支接一支地抽着万宝路。姑奶奶有话,这种细微末节的小地方,决不可以掉胡同口方家这名门望族的价。哪怕把裤子当了(这是绝不至于的),烟要好烟,茶要好茶,坐小车来吊唁的客人,司机一律开钱。她知道大嫂贺若平小户人家出身,生性抠门,特地讲清楚,把发票留下来,三一三十一平均负担。这样,他们两个本着不吃白不吃的精神,尽情享用了。

王拓知趣,因为他不姓方,不插手也罢,导演被冷落,完全不应该的。方芳几乎独霸市面,方彬笨笨磕磕地抢镜头,哪有导演的份?他唯有自我解嘲了,哼!这些出出进进的头面人物,给我当群众演员我也不要。“看我这一兄一妹马不停蹄地的样子,送往迎来,就显他们是这部丧礼片的男女主角了。”

“得了,你不干,就别说嘴啦!”王拓开玩笑:“连玛丽小姐也在看你牢骚满腹的德行呢!有你抽的,有你喝的,坐在这儿当看客多好?你愿意应酬这些客人?”

“唉!你这是什么话?怎么?我是私生子么?”他可以不干,但别人不让他干,那可不行。

“这就是你们没落贵族的德行了,想吃怕烫,不吃心慌!”他数落他的妻舅,“你想干,你去吗,又没人拦住你--”王拓把他朝院子里推,他又不动弹。刚才,他们电影厂老板来吊唁,他也懒得去应付。他妹妹不得不编出他伤心过度的话,遮掩过去。

“我不凑热闹--”

“这就是大家爱说的时代病了。自己不想干,不屑干,别人干了,还指手划脚,说三道四。”

“得了老兄,所有混得得意的人,都长了一张说人的嘴。”

玛丽小姐见他愈来愈没个好声气,抬起屁股走了。

王拓了解这个方军多多少少有点二百五,这家人阴盛阳衰,两弟兄的智商加在一起,也没有他老婆高。居然国家把几十万块钱任他糟践着拍片子玩,而他当老板的那家公司,想申请点贷款,比登天还难。如果说是私生子,王拓说自打他干公司以后,他倒真有这种感觉。

他说:“得了吧王拓,我才是私生子!你至少是你,我算老几?不仅是这一家的私生子,而且我觉得我是整个社会的私生子。”

“你真能胡扯--”

“你不相信吧!反正,我觉得我是个多余的人,谁都嫌我,包括这个玛丽小姐!”方军接着又宣泄了一通,从死去的老头子到还没死的电影厂厂长,都绝对认为他是多余的。这牢骚一直发到方彬送走一位坐奔驰车的客人,得意地搓着双手进来时为止。

“什么,什么?”方彬紧紧追问。

他怕这两个家伙算计他,因为遗嘱还在学校领导手里,不晓得老爷子写了些什么?所以,他这个长门长子,既要做出一副悲戚的样子,接待来宾,又要琢磨下一步棋该怎么走?他脑子到这时候就成了一锅浆糊,根本不得要领。于是,在院子里,伶牙利齿的方芳便把客人垄断了,他在一旁唯有点头哈腰干着急而已。

可他又不放心这两个闲人,再忙也要来应付两句,一张口,语无伦次,也难怪,他想到遗嘱上谁将分到什么,谁将分不到什么,也就不得不前言不搭后语了。

当了这几年处长,真难为他。

据吴铁老说,还有可能提拔他一下呢!连他老爹还健在时也不禁纳闷,“也许我真是有眼无珠不识金镶玉,都说知其子莫如其父,难道这句话错了?”

他老弟轰他出去招呼来宾,因为和他交谈,绝对要吻合他的实用主义,关于老夫子的遗产,一再试探,没完没了,虽然方军并不觉得自己多么清高,也不是不想捞一把,谁会嫌钱扎手呢?但方彬反复强调三兄妹要团结一致,互让互谅,他烦死了。

“这儿没你的事,你忙你的去!”

“什么多余?真的,什么多余?”方彬刚才听到这屋里的只言片语,便一个劲地追问。

王拓笑笑,不言语。

他知道方彬的心病,他的宝贝儿子,胡同口方家这书香门第的唯一的第三代传人,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小伙子,因为持刀行凶,险几死人,被拘留待审。究竟让不让大为参加爷爷的遗体告别仪式,一直意见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