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小姐(第13/21页)

到了这个年纪上,谁还愿意听他唠唠叨叨呢?可他不是哑巴,他要说话。于是他就只好对这唯一的听众诉说了:“亲爱的小姐,斯芬克斯的谜语说过,脚最多的时候,正是速度和力量最小的时候。现在,当没有脚的时候,也许是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了。”

玛丽小姐温驯地望着他。

他和他的两个儿子,几乎好些天也说不上一句话。虽然,晨昏定省,倒不失书香门第的规矩,老先生不知为什么,顶多挥挥手就拉倒了。他半点不喜欢俗不可耐的处长,和那个老不足吊的导演,他们俩同样也不喜欢他。随着方军、方芳搬出去,老爷子索性让方彬也把这套礼数给蠲免了,何必彼此勉强呢?于是,一日三餐,除掉贺若平送来他的和玛丽小姐的吃食外,这道门再没人跨进来。

“门虽设而常关,好,好。”他抚摸着玛丽小姐的毛茸茸的脑袋,自我安慰着。

老人有时甚至禅悟到,最好的结果是没结果,追逐一生的人,没准连这么一个精神依托也找不到呢?

玛丽小姐的伙食,是半点也含糊不得的,至今,还得想方设法给它从外面弄狗食罐头呢!

所以贺若平在这四合院里,也不容易。

光这条祖宗狗就够她侍候的,更何况还有一大家子人。

自从老太太早几年过世以后,她在这个家庭的整个运作过程中,应该说是个重要人物,但谁也不把她放在眼里,这使她总憋着一股火。因为这家人,老爷子除外,甚至包括她先生,分明是个草包,却颇以祖先是翰林,老爹是大学校长的书香门第而自豪。因而看不大起她小门小户出身,这也的确让她有些自卑。所以不仅对老爷子唯唯诺诺,连讲话的声气都努力屏神敛息,对小叔子、小姑子,乃至对一条狗也不敢稍有懈怠,稍有不满。

慢慢地,她品出来,就算是书香门第,又能如何?一个个该狗屎还是狗屎。

总算熬到了出头之日,老爷子归天以后,她在四合院里,才算直起腰来。拿方芳的话讲,快要装不下她了。

她过去听她丈夫发牢骚,做名人的儿子太不容易了,她不会作声的。现在若是再说,她一准要反驳,得啦!做名人的不争气的儿子的老婆,才叫作难上加难呢!

方彬只好对他妻子陪笑脸,顶多说一句:“干吗?干吗?”老实讲,无论在班上,还是在家里,他也并不十分快活。导演曾经说他是喜剧式的悲剧人物,想当个能干的处长可缺乏本事,想当个出息的儿子又少了天资,想当个尽职的丈夫在这个家庭里,说话不能作数,想给我们做出表率吧,实在拿不出个样子。总而言之一句话,方军说:“大哥即使想干干脆脆的照他本来的样子过,窝囊就窝囊,不行就不行,象我似的,他还办不到呢?他把自己摆在那个牌位上,武大郎盘杠子,上下够不着,更难受。”

所以,对他老婆又能如何?只好竖起耳朵听--

“凭什么我连那玛丽小姐也不如呢?好吧,我不算,我是外人。怎么你们也混得比不玛丽小姐讨老爷子喜欢?不就因为你们不成器,不得不依附名人,吃大学校长这块牌子么?弄成这份连个屁也不敢放的德行,真他妈的窝囊透了!”

“看你说的,看你说的--”

“我始终不明白,到底在你们家,为什么一条狗成了太上老祖?”

处长对太太说,你也不是不知道玛丽小姐的来历?看在老爷子份上,少说两句吧!

她忍了那么多年,不容易,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在方彬眼里,一定要同一条狗较量个高低,可就是妇人之见了。啊呀,怎么跟你讲呢?若平!咱们儿子不是还吃官司吗?他扎伤的那个人住在医院里,不是还得由咱们付医药费么?眼看着冬天要来,这四面透风的破院子,不还得咱们来受罪啊?而且你也知道,我不能永远当一个处级干部吧?

贺若平有点悟了。“你说怎么办吧?”

这胡同口方家四合院,翰林住着可以,校长住着也可以,怎么到处长住着的时候倒不可以了呢?也许物质文明和现代化的生活,使人的适应能力逐渐衰弱,曾经是辉煌的翰林府,如今倒真成了住在里面的人的累赘了。

“得把这院子脱手!”

“吴铁老倒一直惦着。”

“可玛丽小姐是个大难题,你光顾生气不行,得让老二和老三也领教够够的了,才能谈下一步!”

“对,也该这些说风凉话的主儿,顶个狗祖宗过过!”

于是,便把方军和方芳找来,于是,便有了老人逝世以后的首次家庭聚会。

方彬装了一阵胡涂,言归正传,把话题引到玛丽小姐身上来。方芳性急,她晚间还有一场交谊舞比赛,是她们那个协会主办的。她说:“大哥,你当这些年处长,别的没长进,官腔官气,全部的官场恶习,统统学到家了!玛丽小姐怎么啦?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她对她两个哥哥,从来不考虑修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