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小姐(第10/21页)

也许只有吴铁老知道一些内情,在方中儒住院期间,这位也算相当负责的老同志来看过他多次。他俩是同乡、同窗,三十年代以后,一个投奔革命,一个出国留洋。先分道扬镖,后殊途同归,尤其上了年纪以后,把世情看得淡了,两人倒又比早先更交往密切一些。

一旦摒除了利害冲突,共识便多了起来。更何况一个是名人,一个是名家,就惺惺相惜了。他成了胡同口方家的常客,这样,方彬才得以在他那个某某部立足,方芳才得以在她那个什么协会出头,王拓才得以给他那个野鸡公司弄张批文,赚上一票。

吴铁老如今可豁达了,助人为乐,而且乐在其中,几乎进入炉火纯青的圆通世界。他相信苦绝不是他一辈子追寻的目标,如果说需要苦,或需要吃苦,也是为了以后不再苦,或不再吃苦。特别到了这把子年纪,就要活得洒脱些,自由些,不妨无拘无束些了。一般来说,这些屁大一点事,又不特别劳神,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何乐而不为之呢?

所以他对方中儒的执拗和清高,活得如此拘拘束束,就不太赞成了。

当然,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他也不想勉强他的这位老朋友。不过,老兄,要知道学问是无止境的,正如革命永远是尚未成功一样,你不可能做完所有的事情。恕我直言,看来,这就是所谓的书呆子了。学问愈多,呆气愈甚,他不止一次敦劝:“中儒兄,你看你都快成木乃伊了,放下你手中的书吧!何必钻之弥坚,锲而不舍呢?孔夫子还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呢!”

“老铁啊,老铁!有时候举目一望,真是晚景苍凉咧!”

“那你就更该潇洒些了,咱们已经到了苦日无多的晚年啦!留给后人去干吧!”

不提后人还罢,方老先生一听到这两个字,就绉眉头。“老铁啊,你看你三个孩子,两个在美国,一个在英国,这都是当年我呆过的地方。我跟你一样,两男一女,倒不是我一定要出国留洋方算出息,至少应该立事--”

吴铁老劝慰他:“也不必过于苛求了,一个个成家立业,各得其所,不偷不抢,安份守己,可以啦!”

他佩服老铁想得开,他想不开。可惜那几屋子称得上汗牛充栋的书藉,竟无人继承他的事业。怎么能丢手呢?难哪!老铁!我活一天,就得当一天书虫啊!

甚至住进医院,还要带上他的未做完的下一次国际学术会议要宣读的论著。

这当然是愚不可及了,吴铁老对病床上的他说:“你是一定要蜡炬成灰泪始干了!”他觉得他可怜,至死不悟。

所以,方老先生竟未太顾及后事。“学问把你们家老头害了,这一辈子活得所谓何来?”这番感慨,真有点石破天惊之义,吴铁老自参加革命以来,九死一生,自然要高一层境界了。

虽然中国人比较忌讳死,上了年岁的人,则尤以为甚。这是东方人的传统文化心理,乐生畏死,不足为奇。方校长学贯中西,得过英国和美国两个博士学位,知道即使活到一百零三岁(广西有位老妈妈,在这个年纪上入了党),再往下活,也总有离开人世的一天。他老人家想得开,在病床上,学问之余,便立了个类似遗嘱的这么一纸文书。

“老铁,幸勿见笑,谁总有这一天的。”

吴铁老看了这遗嘱,笑笑,没有表态。

方中儒便把这交给了他的继任者,现在的大学校长。

总算吴铁老还问了一句房子的归属问题,否则,连这句遗言也不会留下。

俗话说:“大智若愚”或者“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老爷子这张遗嘱,颇能表现我国尚未进入完全法制社会的特徵。第一,是用圆珠笔写的。第二,未经过公证,不具有法律效力。其实也无所谓,他也不是洛克菲勒,或是象那位希腊女船王一样,拥有百万家产,只有一些书和胡同口方家这套四合院。

仅此而已,或许方老先生为他这一点点财产,不免汗颜,觉得太郑重其事了,有些小题大作,所以才采用这种马马虎虎的办法。真要是拿到法律公证处,堂堂大学校长,只有些许可怜巴巴的薄产,还不够人家笑话的呢?万一传到外面去,岂不要丢中国人的脸么?

老人的爱国主义情感,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

至于后海边上这套荷风水月,绿荫环抱,磨砖对缝,前廊后厦的四合院,本是前清当过翰林的祖宗留下的。在当时连皇帝也没有暖气、煤气的情况下,方大学士住着,生炉子,烧火炕,呵开砚台里的冻墨,给皇上写奏折,也觉得理所当然的。可如今,房子年久失修,那哐啷哐啷的大门,都关不严了,哪怕炉子烧得再旺,好象每条砖缝都透风似的。正象吴铁老所说,老兄,要无公家作后盾,你想把这套院子现代化起来,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