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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点半,月亮早早出来,钩在牙白色的天边。空气里有泥土味道。婚礼开始了。张主任指挥新人与宾客,挥舞《毛主席语录》,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孩子们懵懵懂懂站定,仿佛感觉出了大事体。

口号完毕,亲友入座。新郎新娘被拉到毛泽东像前,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杨欢生双手扯着衣摆,眼睛瞅着妻子。钱秋妹脸红了,站远半步,轻声道:“预备——起”杨欢生张了张嘴,没找到音准。钱秋妹开唱,他匆忙跟上,霎时把她带走调了。众人哄笑。杨欢生嗓音轻下去,哼哼唧唧的。钱秋妹吃不住力似的,歌声也开始打飘。宋梅用听得耳朵痒,伸出小指掏弄,忽见毛头溜进屋来,贴着墙壁无声移动,隐入一排亲友的背后。

歌曲终于唱完了,有人喊声“好”。众人受了提醒似的,鼓起掌来。张主任说:“我们仪式从简,接下来夫妻三拜。”大家又鼓掌。喝茶的放下茶杯,吃糖的赶紧咯嘣嚼,吃瓜子的捏在手心,却不往嘴里送。孩子们重新跑逐起来。

“等等,还有礼物呢。”有同事捧出一个东西,站到杨欢生身旁。另一个同事扯掉裹着的报纸。里头是两块红纸牌,都穿了悬绳。一块写:“走社会主义道路新郎”。另一块,“走社会主义道路新娘”。欢生任凭他们摆布。钱秋妹却脑袋乱摆,头发都搭在眼睛上了。两个小姐妹,一边一个,摁住她的胳膊。一个女同事将悬绳套进她的脖颈。众人又笑又叫,将新郎新娘推作一堆。俩人脑袋低垂着,胸前挂了块牌子,仿佛挨斗的反革命分子。宋梅用觉得不吉利,继而有了不好的预感。

张主任指挥这对新人,一拜伟大领袖,二拜革命群众,最后夫妻对拜。杨欢生和钱秋妹,中指贴着裤缝,脑袋深深扎下去。红纸牌在他们的胸脯和面孔之间摆晃,啪啪碰击着。夫妻对拜时,有同事挟住杨欢生的脖颈,将他往前猛推。俩人脑袋砰地撞在一起。

张主任笑道:“好啦,好啦,别闹了,组织上还安排了正事的,”他嵌满黑垢的手指头,朝新婚夫妇一戳,“杨欢生同志,钱秋妹同志,你们今天必须面对革命群众,老老实实坦白恋爱过程。”

众人跟风哄起来,“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也有嘘嘘作声,“安静安静,让新娘子讲。”钱秋妹咬着嘴唇,盯住自己的脚。杨欢生嘿嘿笑,不说话。移时,起哄的疲了,气氛略尴尬。杨战生站出来,说:“我是杨欢生同志的亲阿哥,我见证了他和钱秋妹同志建立革命感情的过程,我替他说两句吧。”

来宾多穿蓝布制服。唯有杨欢生,一席藕灰色毛式中山装,领口阔长。黑杆裤底下,蹬一双北京产的灯芯绒松紧鞋。他的军帽是路上抢来的,帽身掐了几个尖角,前帽檐撑托起来,仿佛电影里的国民党大盖帽。

杨战生模仿《列宁在十月》的列宁,拇指插在口袋内。倏然一手抓衣襟,一手向前激扬,“同志们——”大家会心地笑。宋梅用觉得战生流气,还担心他抢了弟弟的风头,很快什么都不想,双手捂在嘴间,跟着笑起来。

杨战生说话时,眉毛一耸一耸。他说杨欢生每晚挑灯学习《马恩选集》,说他挖防空洞最为积极,肩膀被扁担磨出很多血。有人打了个哈欠,还有人哔剥嗑瓜子。战生感觉场面冷淡了,便清清嗓门道:“夸奖自家阿弟,也算夸够了。现在我代表男方家人表演个节目。各位同志听过川剧《列宁在十月》吗?我跟厂里四川师傅学的,给大家露一手。咳咳,听好喽——叫一声约瑟夫孤的好兄弟,有件事朕同你细说端的。打冬宫咱还要从长计议,切不可闹意气误了战机。冬宫内到处有许多裸体,全都是大理石雕刻成的。”

听众嘲啁嘁嚓,继而鼓掌喝彩。也有女同志皱眉头。宋梅用脑袋转动,在人堆里寻找毛头,想让他把战生拉下来。杨战生换了个站位,挑高调门,分饰斯大林,继续唱道:“尊一声敬爱的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唉——”门口蓦然一声巨响,笑闹顿歇。杨战生声音打个战,又唱半句,才停下来。

“杨沪生,杨沪生出来!”王青华的父亲站在屋门口,五根指头揸着门框,似要把整扇框子抠下来。他仿佛生过病,面色发暗,身板也像短了一截。毛头缓缓站起来。老王瞪着他,鼻翼猛烈张翕,犹如一匹老马在喷气。

宋梅用扯扯战生,“快去,帮帮你哥。”战生说声“好”,却不动。坐在门边的女同志,哎呀跳到床前去。毛头把丈人往外推,自己也到屋外,反手拉拢门把手。老王一掌将门拍开。毛头又关。老王踹起一脚。毛头侧身让过,反手抓住他的腿。老王挣了几下,快要倒地了,一扭身子,顺势倒在墙角,抖抖瑟瑟哭起来。他满头稀拉拉的灰毛,随着背脊骨一颤一颤,焦黄的头皮时隐时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