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原姿原态的怪物(第12/30页)

事实上,我结交的许多相识,都应归功于皇家庞特酒吧,包括为首的美国侨民娜塔莉·巴尼小姐,她定居巴黎已超过六十年,是独立思想与道德原则的女继承人。

几十年来,巴尼小姐一直都住在那同一套寓所里。寓所位于学院路上一座庭院建筑的不远处,里面房间多得惊人。彩绘玻璃的窗户,彩绘玻璃的天窗——新艺术运动的一份贺礼,足以让老好人博帝兴奋得跟疯狗似的:雕刻成乳白色玫瑰花束的莱俪水晶灯,中世纪样式的桌子上摆满用黄金和玳瑁壳镶框的朋友照片:阿波里耐、普鲁斯特、纪德、毕加索、科克托、拉迪盖、科莱特、莎拉·伯恩哈特、斯泰因与托克拉斯、斯特拉文斯基、西班牙和比利时皇后、娜迪亚·布朗热、轻松自然的嘉宝与老友梅塞德斯·德·阿考斯塔,以及朱娜·巴恩斯——最后一位烈焰红唇,一头红发,非常性感,很难想象得出来却是《夜林》怒气冲冲的作者(晚年成为帕特辛街的一位英豪女隐士)。无论她实际年龄是多少——肯定八十有余——巴尼小姐总是一身充满活力的灰色法兰绒装,看上去永远都是五十岁的珍珠色。她喜欢驾驶,亲自开一辆帆布顶的翡翠绿布加迪到处逛——天气好的下午,开车到布洛涅森林公园附近或更远的凡尔赛宫去玩。偶尔,我会被一起叫上,因为巴尼小姐好为人师,并且觉得我有很多东西要学习。

曾经那地方还有另一位客人——格特鲁德·斯泰因小姐的遗孀。这位遗孀想去一家意大利杂货店,说那里可能买到采自都灵附近山上的一种罕见白色松露。这家店在比较远的一个区。当我们驾车穿过该区时,遗孀突然说:“我们离罗曼的画室不是很近吗?”巴尼小姐令人心烦地向我投来询问的一瞥,一面答道:“我们停那里好吗?我有钥匙。”

遗孀揉搓着戴了黑手套的双手,就像一只长满髭须的蜘蛛摩挲自己的触须:“哇,该是有三十年啦!”

爬上六段石梯,走进一栋弥漫着猫尿、波斯古龙水(同时还有罗马香水)味道的阴郁建筑,我们来到罗曼的画室——管这罗曼到底是何许人;我的同伴也没向我解释她们的这位朋友,不过我感觉得出她已经加入了这里的多数派,而这画室则类似一座杂乱的神殿兼博物馆,由巴尼小姐保存了下来。一缕潮湿的午后阳光,从积满灰色污垢的天窗缓缓渗透下来,与偌大一间屋子里的物件混为一体:套着罩子的椅子,一架盖着西班牙披巾的钢琴,西班牙枝状大烛台上未燃尽的蜡烛。巴尼小姐轻轻按了一下一个电灯开关,但一切依然如故。

“狗日的,”她突然一口十足的北美大草原风格,然后点亮一支蜡烛,举着烛台领我们环屋参观罗曼·布鲁克斯的绘画。这里总共大约有七十张画作,全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肖像画;画中人物为女性,全部穿着得一模一样,每个人都穿戴整齐,燕尾服,配以白色的领结。你可明白你是如何知道自己不会忘记某样东西的?我不会忘记这一刻,这间屋子,这一整列的女同男角儿。所有这些人,从她们精致的发型和化妆品判断,都创作于1917年至1930年间。

“瓦奥莱特,”遗孀拿一个单片眼镜放大一只破冰锥一样的眼睛,仔细打量一个波波头金发女郎,一面说道。“格特鲁德很喜欢她。但我觉得她是个非常残忍的女孩子。我记得她有一只猫头鹰。她把猫头鹰关在一个很小的笼子里面,动都没法动。就只能是坐在里面。羽毛都爆到笼网外面来了。瓦奥莱特还在世吗?”

巴尼小姐点了点头。“她在菲耶索莱有一栋房屋。保存非常完好。我听说她一直在做妮安诗抗衰老治疗。”

最后,我们来到一张画像跟前。我认出这是遗孀已故的伴侣——画中的她,左手端一只白兰地窄口酒杯,右手一支方头雪茄,全然不是毕加索糊弄人的那种大地母亲式的褐色巨石柱模样,而更像是钻石吉姆·布雷迪[4]似的人物,大腹便便——不过,你会觉得这张画可能更接近于实际。“罗曼,”遗孀抚了一下她脆弱的髭须说,“罗曼懂一些技巧。但她不算艺术家。”

巴尼小姐表示恕不苟同。“罗曼,”她以寒彻如阿尔卑斯山坡的语调宣称,“是稍有局限的地方。但是。罗曼是一位非常伟大的艺术家!”

安排我去拜见柯莱特的是巴尼小姐。我想见她,不是出于我通常的机会主义的缘由,而是因为博帝曾经给我介绍过她的作品(敬请记住,智力发展方面,我是一个搭顺路车的人,是在公路沿途和桥洞下获取教育的),我尊重她:《母亲的房子》是一件大师之作,在感官描写——味觉,嗅觉,触觉,视觉——方面,其艺术性无与伦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