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仰面朝天(第3/4页)

由于他是仰面睡着的,所以他再次恢复意识时也是这个姿势并没有让他感到惊讶;但是,那潮湿的气息,水滴石穿的气息,却叫他喉头一紧,迫使他明白过来。睁开双眼四处看也没有用,因为他周遭都是一片漆黑。他想直起身子,却感觉到手腕和脚踝上都绑着粗麻绳。他的手脚都被绑在木桩上,钉在地上,钉在一片潮湿、冰冷的石板地上。他笨拙地想用下巴碰碰护身符,却发现护身符已被人扯掉了。现在,他完了,再没有祈祷词能救他脱离大难了。远远地,他听见庆典的鼓声仿佛从地牢的石缝中透了过来。原来,他被带到“teocalli”中来了,他就在庙里的地牢中,等着轮到自己。

他听到有人叫喊,一声嘶哑的叫喊,在墙壁间回荡。又一声叫喊,最后变成一声呻吟。在黑暗中叫喊的,就是他自己,他叫喊是因为他还活着,他的全身都在用这声叫喊抵御着即将到来的一切,抵御着避无可避的终结到来。他想到了他那些大概就待在其他地牢里的同伴们,想到了那些已经登上祭坛台阶的同伴们。他又呜咽着叫了一声,他几乎张不开嘴,因为他的颌骨僵住了,但同时他的颌骨又像是橡胶做的,正在无比费力地慢慢打开。门闩的嘎吱声像鞭子一样吓得他一抖。他哆哆嗦嗦地扭动着身子,想努力挣脱箍进肉里的绳索。他用比较有力气的右胳膊猛拽,直到疼得难以忍受,才不得不停手。他看到双开门打开,火光未到,他就已闻到了火把的气味。仅缠着一条仪式用遮羞布的祭司侍从们走向他,一面鄙夷地看着他。灯光映在汗淋淋的身体上,映在插满羽毛的黑发上。他们松开绳索,再用像青铜般坚硬的滚烫手掌抓紧他。他觉得自己被抬了起来,被四个侍从猛拽着拖上狭窄的过道,一直是仰面朝天。举火把的人在前面走,微微照亮过道。过道的墙壁湿湿的,天花板低低的,侍从们都必须垂着头。现在,他们抬着他走啊走,这就是终结到来了。他仰面朝上,离尖石嶙峋的天花板仅一米之遥。时不时,火把会将天花板照亮。等到天花板消失、星辰出现时,等到吼声如火、舞蹈如荼的石阶在他面前向上延伸时,那就是终结来临了。过道长得没个尽头,但它终将走完,他马上会闻到缀满繁星的夜空下的自由空气,但是,还没有,他们还在粗暴地猛拽着他在红色暗影中不停地走着。他并不愿意这样,但是,他怎么能阻止这一切呢?他们已经抢走了护身符,那是他真正的心脏,是生命的中心。

他蓦地跳回到医院里的夜晚,跳回到舒适、光滑、高高的天花板下,跳回到围绕着他的柔和暗影中。他想,他大概尖叫过,但是,他的病友们都安静地睡着。在落地窗的蓝色暗影衬托下,床头桌上的水瓶有点像是气泡,也像是半透明的影像。他气喘吁吁,想让肺部顺顺气,想忘记仿佛依然贴在他眼皮上的种种影像。他每次闭上眼睛就会看见这些影像立刻呈现出来,便害怕地直起身子,但与此同时,他也很开心,因为他知道自己是醒着的,知道自己不睡着就会没事,知道天就要亮了,而他像这个时间的其他人一样睡意蒙胧、深沉,没有异象,什么也没有……他很勉强地睁着双眼,但他熬不过睡意。他作了最后一次努力,他用没受伤的手作势伸向水瓶,但他没能拿到它,他的手指收紧,再次落入黑暗、虚空。过道仍然没有尽头,一块石头接一块石头,时不时还突闪出微红的光芒。他仰面朝天,暗暗呻吟,因为天花板快要到头了,它渐渐升高,像一张漆黑的嘴一样张开。侍从们直起了身子。天顶一弯残月照在他的脸上,但他的双眼不想去看,只是绝望地开开合合,希望能回到另一边,能再次看见病房中那保护着他的光滑的天花板。但他每次睁眼,却只有黑夜与残月,他们抬着他走上石阶,但现在他的头是倒垂的。高处,有篝火在燃烧,有红色烟柱,香烟弥漫。突然,他看到了那块被喷涌的鲜血染成红色、浸得锃亮的石头,还看见上一个祭品的脚左右摇晃,正被人拖开,扔下北边的石阶。他带着最后的希望紧闭双眼,哼哼着试图醒过来。有一秒钟,他以为他会办得到,因为他又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了,不再头朝下摆来摆去。但是,死亡的气息还在,他睁开双眼,看见满身是血的献祭人,他手中拿着石刀走了过来。他再次闭上双眼,但他现在已经知道他不会醒过来了,他知道他就是醒着的,他知道那另一个世界才是个奇妙的梦。那就像所有的梦境一样荒唐,那梦里,他走过了一座奇特城市中的古怪道路,那里有红灯,有绿灯,没有火焰或烟尘也照样燃着;那里有一只巨大的金属怪虫,在他胯下嗡嗡作响。在那个梦里的无边荒唐中,他也被人从地上抬起来,也有人手拿着一把刀靠近他身边。而他,仰面朝天,他双目紧闭,在篝火之间,仰面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