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仰面朝天(第2/4页)

“您会从床上掉下去的。”旁边的病人说,“别这么乱跳,伙计。”

他睁开双眼,是下午了。长长的病房中,太阳已低垂到了落地窗前。他努力对邻床的人笑了笑,脱离了无比真切的噩梦那最后一幕幻境。打上了石膏的胳膊悬在一个有砝码和滑轮的器械上。他觉得口渴,就好像他刚刚跑了好几公里似的,但是,没人愿意多让他喝水,只让他润了润唇、漱了漱口。高热慢慢征服了他,他本可以再次沉睡过去的,但是,他却圆睁着双眼,听着其他病人的对话,时不时回答一个问题,品味着这清醒的快感。他看到一辆白色小车推过来,停在他的床边,一位金发的护士用酒精擦了擦他大腿的前面,给他扎上了一根很粗的针头,针头连着一根管子,往上是一个装满乳白色液体的小瓶。一位年轻的医生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带皮管的金属器具,他把这东西在他没受伤的那只胳膊上绑紧,检查着什么。夜沉下来了,发烧的热度也软绵绵地缠着他,各种事物都似乎凸出、放大,就像是看戏用的小望远镜里看到的一样,它们看着都很真实、很舒服,但同时又有点令人厌恶。这就好像是在看着一部电影,电影很无聊,但你想着街上更糟糕,所以还是留了下来。

有人端来一碗无比香浓的黄金汤,有韭葱、芹菜和欧芹的气味。一小块面包,一点点碎成细屑,美味赛过山珍海味。他的胳膊一点也不疼了,只有眉毛上缝过针的地方还时不时地有点热热的刺痛一颤而过。当对面的落地窗都变成深蓝色块,他想,他应该很容易就能睡着。他仰面躺着,有点不太自在,但是,他用舌头舔过干燥而滚烫的双唇时,立刻尝到了汤的味道,他惬意地舒了口气,沉入梦乡。

首先是一阵迷糊,千般感觉朝他一涌而来,一时间混沌而迷乱。他知道自己正在一片漆黑中奔跑,虽然头顶横布丛丛树冠的天空其实比周遭都要亮一些。“大路,”他心想,“我偏离了大路。”他的双脚陷进层层树叶和泥泞中,他每跨出一步,灌木的枝丫都会抽打他的身体和双腿。他喘息着,虽然四周黑漆漆的,也很安静,但他仍然觉得走投无路,他弯下身来仔细探听。也许,大路就在附近,明早晨光一现,他就能再次看见它。但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帮他找到大路。他一直不知不觉握紧匕首柄的手就像沼泽中的蝎子一样摸上他的脖子,脖子上挂着护身符。他微微动动唇,低喃出能求来好运的玉米颂和对赐予摩托族人安乐的无上女神的祈祷词。但是,他同时感觉到他的脚踝正在慢慢陷进泥里,在漆黑、陌生的灌木丛中的等待叫他难以忍受。荣光之战随月升而起,已经打了三天三夜。如果他能躲进雨林深处,离开沼泽区那边的大路,也许,战士们就无法寻到他的踪迹了。他想起那众多的囚徒,他们也许已经这样做过。但是,重要的不是人数多少,而是祭神的时节。这场狩猎不到祭司们示意收兵是不会结束的。万物起灭都有定时,而他正身在祭神的时节里,他就是狩猎者追逐的对象。

他听见叫喊声,手中握着匕首一跃而起。地平线上,天空好像烧着了似的,他看见树枝间有许多火把在移动,靠得好近。战争的气息叫人难以忍受,当第一个敌人跳到他脖子上时,他几乎是满心快感地将石制的尖刃插入敌人的胸膛。点点火光、声声欢呼将他团团围住。他才用匕首在空中挥了一两下,一根粗麻绳就从背后绑住了他。

“这是因为发烧。”隔壁床上的人说,“我十二指肠开过刀以后也有一样的情况。喝点水,您会发现您就睡得好些了。”

与他刚刚告别的黑夜一比,他觉得病房里的温热和昏暗是那么美妙。一盏紫色的灯在房间尽头的墙壁上方守着,就像一只保护着他的眼睛。他听到有人咳嗽,有人粗声呼吸,有时候还有人低声交谈。一切都是舒适而安全的,没有那种追捕,也没有……但是,他不愿再继续想着那场噩梦了。有很多东西可供消遣呢。他开始看看胳膊上的石膏,看看把胳膊无比舒服地支在空中的滑轮。有人在他的床头桌上放了一瓶矿泉水。他就着瓶嘴直灌,喝得津津有味。现在,他能看清病房的情形了,还有那三十张病床和带玻璃门的柜子。他应该烧得不那么厉害了,他的脸觉得挺凉的。眉毛也不怎么疼了,好像那已是很久远的事了。他又看见自己走出酒店,取出摩托车。谁能想到事情最后竟会这样收场?他尝试着定格事故发生的那一刻,但他恼火地发现那里仿佛只有一个空洞,只有一段他无法填充的空白。在那一下撞击和他被人从地上抬起来的那一刻之间,一阵昏迷或是什么东西让他什么也看不到。同时,他觉得这段空白,这种虚无,仿佛已存在很长时间了。不,不只是时间长短,在那个空洞中,他好像穿越了什么东西或是走过了长长的路程。那一下撞击,那一下重重地撞上路面。不管怎么说,当人们把他从地上抬起来时,他从如深井般的黑暗中醒来,立刻松了一口气。虽然胳膊很疼,虽然撞破的眉毛在流血,虽然膝盖挫伤;虽然如此,他苏醒过来后,感觉到自己有人扶助,有人救治,还是松了一口气。挺奇怪的。他得什么时候问问驻院医生。现在,睡意再次袭来,将他慢慢拖入梦乡。枕头好软好软,发烧的喉头有矿泉水的清凉。也许他可以真的休息一下,再没有那该死的噩梦。高处紫色的灯光渐渐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