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窖(第2/5页)

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父亲宣布工厂停产。他说这只是暂时性的。他希望很快就能恢复生产。他说,这叫以退为进。他要求工人们能谅解和耐心等待,而工人群众报以警惕的沉默。宣布完之后,他回到阿维隆庄园,把自己关在塔楼里,喝得酩酊大醉。一些东西被摔破了——无疑是瓶子。劳拉和我坐在我房间的床上,紧握双手,听着头顶上面的悲愤的咆哮,就像是屋内的暴风雨。父亲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这么生气了。

他一定感到自己辜负了工人。他失败了。他对此无能为力,这事已经够他受的了。

“我要为他祈祷。”劳拉说道。

“上帝会管吗?”我说,“如果真的有上帝的话,他也根本不会管的。”

“你以后就知道了。”劳拉答道。

以后是什么时候?我很清楚,我们以前曾谈论过:那就是等我们死后。

父亲宣布停产后几天,工会显示出了它的威力。工会本来就有一批骨干分子,而现在希望人人加入。他们在关闭的钮扣厂外面集会,号召所有的工人参加,因为听说父亲再开工时会大幅裁减工资,而给他们的钱还不够糊口。在这种艰难时期,父亲会像别的厂主一样把钱存进银行,坐视不管,直到工人们被榨干,变成穷光蛋;而他却乘机用工人的血汗养肥自己。父亲和他的一大家子,以及两个宝贝女儿都是喝工人血汗的寄生虫。

瑞妮说,可以看出这些所谓的工会组织者是外面来的人。当我们围着坐在厨房的餐桌边吃饭的时候,她向我们叙述这一切。(我们已不在餐厅里吃饭,因为父亲不再来用餐了。他把自己封闭在塔楼里;瑞妮用盘子把饭送上去。)这些粗鲁的工人不懂什么叫体面,把我们俩也卷了进去。其实大家都知道我们是不相干的。她叫我们别当回事,可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仍然有一些人对父亲忠心耿耿。在集会的时候,我们听见有反对的声音,后来声音提高了,再后来发生了扭打。工人们脾气一个比一个大。有一个人被踢中了脑袋,结果进了医院,查出是脑震荡。他是罢工者中的一员——他们现在自称“罢工者”。但是这种伤害只能怪他们自己:一旦发起这种动乱,谁能预计产生什么后果呢?

最好不要发起动乱。最好保持沉默。那样就好多了。

卡莉来看望了父亲。她说,她为父亲感到担忧。她担心父亲垮下去。她的意思是指道德上垮下去。他怎么能这样傲慢而吝啬地对待他的工人?父亲要她面对现实。他说,她是一个帮倒忙的好心人。他又问道:是谁把你扯进来的,你的左派同志吗?她说,是她自己想来的,是出于爱,因为父亲尽管是个资本家,原本还是个体面的绅士,但现在她发现他已变成了一个没有心肝的财阀。父亲说,一个破产的人不可能是财阀。她说,他可以变卖资产。他说,他的财产并不比她的屁股值钱;照他看来,不管哪个男人要,她都可以免费奉送。她说,他从来没嫌弃过她的“免费奉送”。他说,这不假,但他暗贴的代价也是够大的了——首先是在他家里为她的艺术家朋友提供饮食,接着是他的身体,现在则是他的灵魂。她骂他是反动资本家。他骂她是社会寄生虫。至此,他们俩已在相互大声对骂。接着,传来几声砰砰的门响,一辆汽车沿着门前的砾石路急冲冲地开走了。两个人就此不欢而散。

瑞妮是高兴还是难过?难过。她不喜欢卡莉,但已经习惯了她。而且,卡莉曾经一度真心对父亲好过。谁会来代替她呢?也许是另外一个荡妇,反正也好不了多少。

接下来的一星期,工会号召全体罢工,以表示与钮扣厂工人团结一致。有命令说,所有的商店和生意都必须关门。电话和邮政也必须停止营业。没有牛奶,没有面包,也没有冰块。(谁在发布这些命令?没人认为命令是由他们同一战线的人发出的。此人自称是本地人,就住在镇上,曾经被认为是个巨头之类的人物。后来才弄清楚他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看他这种做法,他也不可能是本地人。他算是哪个家族的?)

所以,不是这个人。瑞妮说,他不是幕后策划者,因为他没有这个脑筋。这后面有黑势力在操纵。

劳拉为亚历克斯·托马斯担心。她说,他多多少少卷进去了。她知道他会的。照他的思想,他非卷进去不可。

当天的午后,理查德·格里芬驱车来到阿维隆庄园,后面还跟着两辆汽车。这是三辆大轿车,车身低矮,亮光光的。总共五个人,有四个是大个子,身穿深色大衣,戴着灰色软呢帽。理查德和他的一个随从跟着父亲去书房。另外两个随从则立于房子的两个门口,一前一后;剩下的两个开着其中一辆豪华车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我和劳拉躲在她的房间里,隔着窗户观看外面的车来车往。大人嘱咐我们避开客人,实际上也不想让我们听见他们的事。当我们问瑞妮是怎么一回事,她看上去很担忧,说她也猜不出来。不过,她一直在留心外面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