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8/17页)

“大家怎么想我不知道,但就我而言,女人的裸体只不过是猥亵的东西。而美丽的无疑是男人的裸体。”

——收的身体在量感上还远远逊色于体育馆的前辈们,但在匀称与肌肉的美感上却无人与他相比。他的肌肤并不白皙,而是官能的、桔黄色的、光滑而年轻的,上面没有任何污点、黑痣、擦伤的痕迹,它紧紧地包裹着肌肉,几乎没有一点体毛,仿佛是用黄色的蛋白石雕刻而成的。乌黑而浓密的头发与这种裸露的肌肉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发油的光泽与因运动而汗津津的肌肉的光泽一起构成了乌黑与金色同时熠熠闪亮的身姿。

此刻收正存在于镜子里!刚才那个被抛弃了的失意青年已无处可寻,这儿只有美丽而强健的肌肉,其存在的可靠性是显而易见的。因为这些肌肉确确实实是他自身所创造的,并且就是“他自身”。

——收终于注意到了这阳光照不到的钢筋水泥房屋在10月里的料峭秋寒。他避开镜子,走到窗边,开始做预备体操。窗户外面是高高的混凝土围墙。

他从镜子中发现,身后有新入会的人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个新入会的会员不知从什么时候在武井的带领下已站在了窗户旁边。

在做体操的间隙里,收和武井四目相汇,彼此点头问候。武井说道:

“把你的身体展示给他看看。”

在这里,介绍名字之前先介绍身体是一个惯例。

收站在新入会的瘦小少年前面,挺起胸脯,把两手的手掌用力地放在侧腹前面。于是,除了漂亮的大胸肌之外,两腋下面还隆起了一双翅膀似的背肌阔。

武井毫不客气地把手伸到他腋下,把肌肉捏给少年看。

“瞧,他比我晚入道,但仅仅半年便练就了这样一副体魄。初次来的时候,别提那身体有多丑陋了。可现在却成了这个样子。不过,舟木君倒的确是一个很拼命的人呐。他的热情和斗志,在体育馆里都是数第一的。要不是付出了非同寻常的努力,半年就练成这样是不可能的。哎,都是全靠努力呀。”

少年目不转睛地望着收的身体,那是一种羞于直视却又被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所驱使着的目光。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对力量和稳固的存在所怀有的敬意。“我正像体育馆的招牌女郎一样被人注视看。”——收思忖道。他一边挤压着敏感的肌肉疙瘩,一边在猛然抬高的右手臂上显露出坚固的二头肌,让人误以为上面放着一个色泽鲜艳的柠檬。

订婚带来的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清一郎曾经在各种随随便便的情爱中为拥有的预感而颤栗过,但其中却仍旧隐伏着对不确定的未来的不安,而不像现在这样享受着对确确实实的拥有加以预约之后的安心感。它已经确确实实地归属于他的手,尔后便只剩下了通往卧室的时间问题。更何况在时间上也还大有余地,这是一种可以在手中鼓捣着它,时而享受它的重量,时而又忘却它的存在的时间。他觉得自己还不曾拥有过这样一种时间。

但这些都符合清一郎的禀性。他讨厌不安。战后那“不安”的时代给他的少年时代留下了讨厌而丑恶的印象。少年的他曾经这样想道:不安是希望的兄弟,两者都长着一张丑陋不堪的脸。这个决心抛弃不安的少年憧憬着死囚临刑前的那个早晨的心境。在登上绞刑架的阶梯面对存在着确定不移的死亡,而囚室的那扇窗户却早已铺满了朝霞。

清一郎每次与藤子见面,都并不讨厌自己能在那张明朗丰腴的脸上不带任何不安地眺望到确实而可靠的未来。未来存在着坚定不移的破灭,而在此之前存在着婚姻,这显然是符合法则的。比起不安与诱惑,倒是它朦胧地显现出了现实的墙壁,以致于在未婚妻的面前也不时把他带入幻想之中。一切都是终结前的暂时休止。倘若清一郎是一个艺术家,那么,在这种虚构的、被决定了的时间中徜徉着的乐趣,就理应是他老早以前便已经体会过的东西了。

山川物产公务繁忙,所以定了婚的恋人只能每周星期六幽会一次。周末的夜晚,银座的热闹和嘈杂足以令人瞠目结舌。人们一边漫步一边谈论着其他人的事情,诸如亨利·马蒂斯的去世、鸠山一郎结成的新党等等。其他的人有些已经死去,有些在行贿,有些在通奸,有的在杀人,有的在一口气连喝10杯年糕小豆汤,有的结成了新党。“而我却正与未婚妻结伴而行”……他咀嚼到一种自己侨居在他人的世界里化作了象棋中的一个马驹似的不可预测的乐趣。学生时代他是那么厌恶星期六的街道。在这些“幸福的”人群中走过,他感到自己是一个混迹其间的刺客。

刺客及其颠覆世界的幻想。其膨胀着的使命感与英雄主义……这些东西理应夭折,刺客理应夭折,夭折的理想全都是丑恶的。如今,清一郎蔑视各种革命,因为倘若有必要伸手帮助世界的破灭,那么破灭的可靠性就会变得模糊不清,而这无疑会酿成最坏的东西,即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