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6/17页)

剩下的三个年轻角色中间,究竟哥哥的角色分配给谁,大家意见各异,众说纷纭,难以预料。本来在剧作座呆了长达7年的小生演员须堂是最适合的候选人,但须堂连续两次公演都扮演的是大同小异的年轻恋人角色,所以谁都认为这次不可能再是他了。在新宿附近的廉价酒吧里,剧作座的年轻人不厌其烦地议论者。一个人说让收来演好,另一个人也说,收生来便是为了扮演这个角色的,对此,大家也都表示赞同,以致于那天晚上收久久未能成眠。

收在本乡真砂町公寓的二楼上,彻夜点亮枕边的台灯,打开登载有剧本的杂志,开始吟诵哥哥这一角色的台词:

“真是一个无聊的世界。我一伸出脚,脚便碰在了墙壁上。我一伸出手,手便碰在了窗户上。星空紧贴着窗户,浓黑的夜化作了抹墙的泥土。一切都增加着浓度,在我这个透明而稀薄的身影周围,毫不留情地纷至沓来,企图把我捏成碎片……啊,赖子,不久的将来,在这个世上难道连人与人气息相触的场所也要丧失殆尽了吗?”

收用水岛可能会要求的那种快节奏念着台词。他举起枕边的小镜子,映照出自己念台词时的口形。漂亮的嘴唇敏捷地张合着舌头伶俐地衍生出词语。他想,戏剧平静的效果不会容忍表情的激昂,必须把台词念诵地犹如只有语言在感情的深处沸腾燃烧一般。

从公寓的窗户一时传来前面大道上出租车来来往往的喧嚣。在迂回曲折的下坡路上有电车的轨道横跨而过,使得过往的车辆在交接处变得颤颤悠悠的,某些破旧的车辆甚至发出了像是把木匠的工具箱折腾得哐当作响似的声音。声音有时还会轻轻地震动着窗户上的玻璃。月光皎洁。醉汉们一边哼着歌曲,一边蹒跚地走过。他们那跻着木屐的脚步声向人们通报着没有过往行人的古老大街上月光的皓丽。传来了运货的电车驶过水道桥车站时发出的遥远的轰鸣和汽笛。一切都澄静无比。收深深地感到,在自己对某种不确定的东西燃烧起如此可怕的热情时,时光已如流水般逝去了。是的,自己绝对是孤身一人。纵然梦想真的实现了,也只不过是舞台上的虚妄的梦想,可是当自己独身一人时,它却化作了如同将烧红的烙铁放在肌肤上的那种灼热的现实。不断在舞台上流逝而去的时间在这儿也以同样的姿态流逝着,而且在破旧的瓦屋顶上空,有一轮这儿看不见的月亮。月亮是真实存在的,有一轮月亮,有一个不眠的青年。没有任何欠缺的东西。“我是一个演员。”——收想道。

第二天,收去排练场一看,只见墙上已张贴着《秋》剧的角色分配表,上面没有他的名字,相反却起用了一个与他同年加入剧团并远远不及他漂亮的新人。

由于自尊心的刺痛,他猛然感到一阵心脏的悸动,而这种悸动本来只有在欢乐时才显得自然。一股难以名状的愤怒涌上了心头。把自己和那个新人一放在天平上,为什么天平要倒向那个新人一边呢?一想到这里,他的心中顿时萌生了无数的揣摩和臆测。他感到,本来在这块园地里决不允许的舞弊和背理正侵蚀着戏剧的角色分配。尽管如此,就犹如战争的胜负一样,定局就是定局,不可能改变。

要扮演那个哥哥的角色,必须美貌、年轻、音色动听,对剧本具有犀利的知性理解和直觉理解,身段和体态也必须轻盈而优雅。当然并不是说收就具备了这一切,但是,被分配到这个角色的新人却一样也不具备。只要“客观地看待”事物,便自然会明白这一点。收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痛切地感到:戏剧世界的一切都是对“客观真理”的侮辱。但可悲的是,只要他还是客观性的代表,他便不可能是舞台上的人物。

是否该马上奋起抗议呢?无论在谁的眼里看来,都应该匡正明显的错误,将事物引回正确的轨道……但是,决定了的事情就是决定了,最后他也只能心甘情愿地忍受这种屈辱吧。光荣、名誉、赞美、屈辱、欺侮,忍受这一切,并像被别人喂奶的婴儿一样,必须好不抵抗地吞下这一切。而这就是所谓的演员。

——收的脚被一股嵌入地面般的黑暗力量一动不动地固定在贴有角色分配表的墙壁前面。从昨夜起一直笼罩在自己周围的光辉,此刻宛如被折叠起来的扇子一般,突然被回收了,只剩下了一片阴影。

角色分配表上映出了一个女人头发的投影。收抬眼望去,原来是釜山千鹤子。她曾是收很早以前的女人,可如今已什么都不是了。角色分配表上也找不到千鹤子的名字。曾经传闻妹妹的角色可能会轮到她,但也仅仅以传闻而告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