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情同手足(第13/29页)

“我只是——”

“收买你?我凭什么收买你?我倒是应该在几年前就把你轰出去才对。”

“可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你的弟弟呀!”

“你说这个管什么用?”

“人应该是有一点手足之情的。”

“你有吗?”

菲利普怒气冲冲地撅起嘴,一声不吭地继续等着。里尔登却不再说话,把他晾在了一旁。菲利普嘟囔着说:“你应该……至少……考虑一下我的感情啊……可你却没有。”

“你考虑过我的感情吗?”

“你?你的感情?”菲利普的声音里并无恶意,但这却更糟:因为他的气愤和惊讶的确不是装的,“你根本就没有感情,你对一切都没感觉,从来没有过痛苦!”

积压已久的情绪在里尔登的面前爆发了:这股情绪同他乘坐约翰·高尔特铁路试车时的感觉一模一样——他所看到的菲利普那双黯淡而混浊的眼睛,代表了人类最终的堕落:在无耻而傲慢的骨架下,它要求一个活生生的人把它那肆无忌惮的苦处当成最高的利益。你从来没有过痛苦,这双眼睛正向他发出谴责——而他看到的是他在办公室里眼瞧着自己的铁矿被人夺去的那天夜晚——是他在捐赠书上签名、交出里尔登合金的那一刻——是他连续一个月在飞机上搜寻达格妮的尸体的每一天。你从来没有过痛苦,这双眼睛自以为是地不屑地说道——而他则回想起了自己曾怀着纯真和自豪的情感,没有向痛苦屈服,从那些日子里坚持了下来,那情感中凝聚着他的爱和他对自己的信心,他相信,快乐不容被践踏,一定要把它作为生命的目标去实现,双眼如果被一时的折磨所蒙蔽,才是大逆不道。你从来没有痛苦过,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说,你从来就没有过感觉,因为只有在遭受折磨时才会有感受——世上本就没有快乐,只有痛苦和不痛苦这两种状态;只有痛苦和全无知觉的空虚——我在受折磨,在折磨下挣扎,我是被纯粹的折磨造就而成的,这便是我的纯洁,便是我的美德——而你从不挣扎,从不抱怨,你就是用来替我止痛的——应该从你那没有痛苦的身体上割下肉来敷在我身上,割下你那没有知觉的灵魂来止住我的灵魂去感受痛苦——这样,我们就能到达最高的理想,战胜生命,让一切成为虚空!他看清了几百年来那些面对宣扬毁灭的说教者并不退缩的人的本性——他认清了自己的夙敌的真正面目。

“菲利普,”他说,“你给我出去。”他的声音犹如射进停尸房里的一道阳光,健康中带着商人平时惯有的平淡语气,向着一个不值得用愤怒甚至恐吓去对付的敌人讲道,“以后再也别进这里来,我会下令让各处大门都不放你进来。”

“好吧,既然这样的话,”菲利普带着恼怒而试探的威胁口吻说,“我就让我的朋友们给我安排一个在这里的工作,并且逼你点头!”

里尔登停下已经迈出的脚步,转回身来看着他的弟弟。

促使菲利普突然开窍的不是头脑里的想法,而是作为他唯一一种方式的那种阴暗的情绪:他感觉到恐惧正挤入他的喉咙,哆嗦着滑进他的肚子里——他看着这片厂房掩映在飘荡的火光里,一锅锅熔化的钢水穿行在精密的索道上,开启的炉膛里是烧得通红的煤炭,吊车借助无形的磁力,抓起成吨的钢铁从他的头顶上轰隆隆地驶过——他知道他很怕这里,怕得要命,如果没有面前这个人的保护和引导,他简直一步都不敢动——随后,他看着面前这个高大挺拔、轻松肃立的身影,这个人双眼炯炯,他的目光穿过石头和火焰,在这里建造了工厂——他马上意识到,他想要去逼迫的这个人,完全可以让一锅钢水提前一秒钟倾泻下来,或者让吊起的重量在偏离目标一尺的地方松开,一旦那样的话,他这个指手画脚的菲利普就不复存在了——他还能安然无恙的唯一原因便是,尽管他的心里想到了这些手段,但里尔登却不会有他那样的心思。

“咱们最好还是和和气气的吧。”菲利普说。

“你最好如此。”里尔登说着便走开了。

崇拜痛苦的人——里尔登凝视着他始终无法理解的敌人的身影——他们是崇拜痛苦的人。这个身影貌似庞大,却根本不值一提。对于他们,他全然没有感觉,就如同是要对无生命的物体,对从半山腰滑落下来会砸死他的石块动怒。人如果不想粉身碎骨,可以避开山坡,或者筑起一道防止滑落的墙——但是人却无法对于无生命的东西的无意义的运动表示出任何生气、愤慨或道义上的忧虑。不对,他想,其实更糟糕——他们是反对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