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反贪婪(第8/25页)

斯塔德勒博士的嘴唇像羊的身体那样僵硬地颤动了一下,“你是在和罗伯特·斯塔德勒讲话。”

“这我没忘。正因为没忘,我才会这么说。‘罗伯特·斯塔德勒’是个响亮的名字,我不愿意看见它被毁掉。但是,现在什么才是响亮的名字?又是在谁的眼里?”他的胳膊向主席台上一挥,“是在你周围这些人的眼里吗?假如只要跟他们一说,他们就会相信一件死亡武器是繁荣的工具——那么如果告诉他们罗伯特·斯塔德勒是国家的叛徒和敌人,他们会不相信吗?到那个时候,你还能抱着它不是真理的事实不放吗?你是不是在想着真理了,斯塔德勒博士?真理的问题与社会上的事情毫不相干。原则对于公共事务产生不了丝毫的影响。理性对于人类起不了任何作用。真理完全无能为力,良心则是多余。现在别回答我,斯塔德勒博士,你到话筒前面去回答吧,下面该你讲话了。”

斯塔德勒博士望了一眼远处农舍的那一道暗影,他知道自己害怕了,但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他能够研究宇宙粒子和微粒子,却不允许自己去探究内心的感受,不去认清这感受里的三层含意:一是害怕眼前时时会看到为纪念他而刻在学院大门上的题字:“无畏的思想,神圣的真理”;二是赤裸裸的、与动物怕死无异的恐惧——他年轻时,想都没想过自己会体验到如此耻辱的恐惧感;第三则是他害怕地发现,背叛了第一层的含意,就等于把自己送进了第二层的深渊。

他高昂起头,迈着稳健而缓慢的步伐,手里握着已经被揉得皱巴巴的讲稿,向发言者要登上的绞刑台走去。他走起路来,似乎不是上讲台就是上绞架。在濒临死亡的这一刻,他的眼前回顾着人的一生,耳旁是播音员在向全国念着罗伯特·斯塔德勒获得的一串业绩。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罗伯特·斯塔德勒的脸上抽搐了一下:“——前帕垂克亨利大学物理系主任。”他身后的某个人似乎已经隐约感到,人群即将目睹一场比摧毁农舍还要可怕的毁灭。

他刚刚跨上三个台阶,一个年轻的新闻记者便从下面向他冲上来,一把抓住扶手,想要拦住他。“斯塔德勒博士!”他不顾一切地低声喊道,“告诉他们真相吧!告诉他们你和这件事毫无牵扯!告诉他们这机器是多么可耻,以及使用它的人的真正目的!让全国都知道是什么人在企图统治他们!没人怀疑你说的话!把真相告诉他们!救救我们!只有你才能救我们!”

斯塔德勒博士低头看着他。他很年轻;他的动作敏捷,声音清晰,一看便知道非常能干;与他那些上了年纪、堕落无能、靠关系混饭吃的同事相比,他凭着自己难以抑制的才华,成了政界新闻队伍中的精英。他的眼神里含着充满渴望、无所畏惧的聪颖,这样的眼睛是斯塔德勒博士曾经在教室里的座位上看到过的。他发现这个小伙子长了双淡褐色的眼睛,它们透出一丝绿色的光亮。

斯塔德勒博士回头一看,只见费雷斯正像仆人或狱卒那样,朝他这里跑了过来。“我不想受到这些心怀不轨的叛逆小子们的侮辱。”斯塔德勒博士大声说道。

费雷斯博士冲到那个年轻人面前,厉声呵斥起来,这样的意外令他恼羞成怒,脸色失去了控制。“把你的记者证和工作证给我!”

“我很自豪,”斯塔德勒博士对着话筒,以及全国上下屏息专注的安静,开口念道,“经过我多年的科学研究工作,能够有幸为我们伟大的领袖汤普森先生交上一件崭新的工具,它对于教化和解放人的思想有着无可估量的潜力……”

空气里弥漫着炉火一样沉闷的气息,纽约的街道犹如流动着的水管,只不过穿梭其间的并非气流与灯火,而是融在空气中的尘土。达格妮下了机场的公车,站在街角,木然而吃惊地打量着这座城市。楼房经历了几个星期的酷暑,似乎陈旧了许多,而人们却像是已经饱受了几百年的怨气。她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松弛在一股强大的脱离现实的感觉之中。

这种脱离了现实的感觉从今天一大早——从她站在空旷的公路,走进一个陌生的城镇,停下来向第一个路人打听自己身在何地的时候——便成了她仅有的感受。

“华生威尔。”那人回答。“请问是哪个州?”她问。那人瞧了她一眼,说了声“内布拉斯加”,便匆匆地走开了。她沉郁地笑笑,知道他是在纳闷着她的来历,然而,真实的原因则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的。不过,当她穿过街道,向火车站走去的时候,华生威尔却令她觉得大为稀奇。她已经忘记那种绝望的表情在大多数人的身上是最寻常不过的,寻常得几乎是司空见惯——眼前的漠然使她感到了吃惊。她看见了人们脸上那种惯有的痛楚和恐惧,以及对此的逃避——他们像是在遵循着一种躲避现实的方式,极力装得若无其事,对某种无名的禁忌感到害怕,假装对一切视而不见,让自己麻木不仁——然而,这禁忌只不过就是直面他们的痛苦,对他们何以必须要忍受它表示疑问罢了。她看得如此清楚,不停地想去走近陌生人,摇晃着他们,对着他们大笑,喊叫着,“醒一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