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反贪婪(第7/25页)

斯塔德勒博士接过了那几页纸,却伸直了两根手指去捏着它们,仿佛是捏了张马上就要去扔掉的废纸一般。“我没叫你去写我要说的话啊。”费雷斯听出了他话音中的讽刺:尽管现在还不是冷嘲热讽的时候。

“我可不能让写广播发言稿这种事去占用你宝贵的时间,”费雷斯博士说,“你肯定会满意的。”他那口气一听就是虚情假意的,仿佛是把钱施舍给叫花子,好保住他的脸面一样。

斯塔德勒博士的反应让他有些心慌:斯塔德勒博士既没有回答,也没有去瞧一眼发言稿。

“缺乏信心,”一个五大三粗的人在台上像骂街一样地吼着,“我们唯一怕的就是缺乏信心!如果我们对我们领导的计划有信心,计划就会实现,我们就都能得到繁荣、舒适和富裕。就是因为有些人四处怀疑和打击我们的信心,就是他们让我们陷入了贫困和灾难,但我们再也不能让他们这样下去了,我们是要保护人类的——只要那些自作聪明的怀疑分子再来的话,你们就相信我,我会对付他们的!”

费雷斯博士用和缓的声音说道:“在眼下这个群情激昂的时候,激起大家对国家科学院的不满可就不妙了。全国有很多的不满和骚动——假如人们对这项新发明的实质产生误解的话,就会把怒气都撒在科学家的身上。科学家可是从来就不受大众欢迎的。”

“和平,”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对着麦克风感叹道,“这项发明是一个实现和平的伟大的新式工具。它可以使那些自私的敌人没法打我们的坏主意,可以让我们自由自在地呼吸,懂得去爱我们自己人。”她的脸上骨骼突出,长了一张定会在社交酒会上唉声叹气的嘴,穿着一件质地轻飘的灰色长裙,让人能联想起音乐会上弹竖琴的人。“这完全可以成为在历史上被认为是不可能的奇迹——是多少年来的梦想——是科学与爱的最终结合!”

斯塔德勒博士望着主席台上的那些面孔。此刻,他们都安静地坐在那里听着,但他们的眼睛里却笼罩了沉沉的暮色,神情里慢慢加剧着再也摆脱不掉的恐惧,仿佛是被感染的纱布所掩盖的创口。他们心里和他一样清楚,他们就是那座蘑菇形房顶下突出来的那些奇形怪状的漏斗瞄准的靶子——他搞不懂他们此刻是如何彻底停下了大脑,将他们意识到的这些摆脱掉的;他知道,他们渴望去听到和相信的那些话如同是拴羊的锁链,会把他们牢牢地套在漏斗的射程之内。他们很愿意去相信。他看到了他们抿紧的嘴唇,看到了他们偶尔向旁边的人投去的疑惑的目光——好像使他们感到恐怖和威胁的并不是声波射线,而是迫使他们承认它是恐怖分子的工具的人。他们的眼睛躲躲闪闪,但残存在伤口之外的,分明是呼救的神情。

“你为什么去想他们想的那些东西?”费雷斯博士轻声说道,“理性是科学家仅有的武器——但理性对人是不起作用的,对不对?眼下,国家分崩离析,暴徒不顾死活地公然暴动——必须尽一切可能来维持秩序。既然和人打交道,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斯塔德勒博士沉默不语。

一个长得圆圆滚滚的、在汗湿的深色裙子下乳罩显得过于明显的女人正对着话筒讲话——斯塔德勒博士起初简直难以相信——这项新发明居然还要被母亲们赞扬一番。

斯塔德勒博士把头扭开了。费雷斯博士望着他,只看见了他高傲额头上的皱纹和嘴角边透出的深深痛楚。

突然间,罗伯特·斯塔德勒毫无预兆地倏然转向了他,像是从快要愈合的伤口的裂缝里迸出的血一样:斯塔德勒一脸坦然,毫不掩饰自己的痛苦、恐惧和诚恳,仿佛在那一瞬间,他和费雷斯都成了活生生的人,他发出了一声令人难以想象的绝望的哀嚎:

“这是在一个文明的时代呀,费雷斯,文明的时代!”

费雷斯博士不慌不忙,长长地轻笑一声。“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他以一种旁观者的口气回答道。

斯塔德勒博士垂下了眼睛。

费雷斯再度开口时,声音中隐约有一股让斯塔德勒说不上来的腔调,但它绝不是客客气气地说话的腔调:“假如发生什么事情,危害到了国家科学院,那就会很糟糕。最糟糕的是假如科学院被关闭——或者,假如我们当中有谁被迫要离开它。我们能去哪儿呢?科学家在目前来说是一种过度的奢侈品——能够负担起生活必需品的人和机构都已经不多了,何况是奢侈品。我们已经无路可走。企业的开发部门不会欢迎我们,比如说——里尔登钢铁公司吧。另外,假如我们曾经树过敌的话,这个敌人也会同样吓走那些想要雇我们的人。里尔登那样的人会和我们对着干,那么,沃伦·伯伊勒那样的人会吗?但这纯粹是理论上的猜想,因为事实上,所有私人的科研机构都已经被法律封闭了——就是10-289号法令,也许你还没意识到,签署它的便是韦斯利先生。你是不是还在想或许能去什么大学?他们的处境也一样:已经不敢再结冤家对头了。谁能替我们说话?我相信像休·阿克斯顿那样的人应该可以为我们出头——但要指望这个就太不实际了,他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人。我们现在的这一套社会和经济现状已经让他无法继续生存下去。但我想,无论是西蒙·普利切特博士,或者是他培养出的那代人,都不可能,也不会愿意站出来捍卫我们。我从来就不相信理想主义者能有什么用处——你相信过吗?现在这个年代容不下脱离现实的理想主义。如果有人要反对政府的政策,他怎么才能让大家都知道呢?是靠这些新闻记者吗,斯塔德勒博士?还是用这个话筒?现在还有独立的报纸,还有不受控制的电台吗?从这个意义上说,现在还有私人财产或个人观点吗?”此时,他声音里的腔调已经显而易见:那完全是一副暴徒的口吻。“现在,像个人观点这样的奢侈品谁都无法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