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贪婪者的乌托邦(第24/34页)

“对!”

“那你就已经表达了一个愿望。”

他略带捉弄的声音下完全是一副严肃的语气——她没有笑,似乎就是不相信他还能继续装糊涂下去,冲他挑衅似的喊道:“好吧,那就是我的愿望!”

他微微一笑,像是对着一个早已看穿了的孩子的把戏,“很好。”但当他面向弗兰西斯科开口时,却没有笑,“既然如此——那不行。”

弗兰西斯科看见她脸上带了一股敢于对最严厉的老师进行挑衅的神情。他懊悔却又开心地耸了耸肩膀,“也许你是对的,要是连你都拦不住她——别人就更不行了。”

她一点都没有听见弗兰西斯科的话,高尔特的回答给她带来了无限轻松之感,这使她震惊。她明白,压在自己心头的沉重负担已经被轻松地横扫一空。此时,她才意识到高尔特的这个决定对她会产生怎样的作用;她知道,假如换成别的回答,她心目中的山谷就将不复存在了。

她想放声欢笑,想抱住他们两个,同他们一起笑着庆祝,她是否留在这里似乎已经无关紧要,一个星期的时间简直像是永远都过不完,无论她选择哪条道路,似乎都是一样的阳光普照——她心想,人生若是如此,再苦也不觉得了。这样的轻松既不是因为她明白了他不会放弃她,也不是因为她确信自己会胜利——这轻松来自她确定他将会始终如一的信念。

“我不知道我是否会回去,”她说话的样子很清醒,但声音却带着狂喜后余下的颤抖,“很抱歉,我现在还是无法做出决定。我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不会惧怕去做决定。”

弗兰西斯科没把她脸上突然焕发出的光彩太当回事,但高尔特心里明白。他看着她,眼神里半是好笑,半是嗔怪。

直到只剩下他们两人走在下到谷里的山路上,他才再次开口。他又看了她一眼,眼中又增加了几分感觉到有趣的意味,“你难道非要考考我会不会堕落到为别人牺牲的地步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坦然而不加分辨地看着他,算是承认。

他哑然一笑,把头扭开,又走了几步后,用背诵一样的口气慢慢说道:“谁都不能以任何自欺欺人的方式待在这里。”

她一边走在他的身边,一边想着,她感受到的轻松一部分是对比后产生的震撼:她已经在猛然之间非常生动而清晰地看到了,他们三人一旦在相互间做出牺牲就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高尔特为了他的朋友而放弃他想要的女人,故意不去正视他最刻骨的感情和他们在一起的生活,对于这会让他和她付出的代价置之不理,并令他今后抱残守缺,遗憾终生——她则从退而次之的选择里寻求安慰,假装去爱她并不爱的人,她之所以愿意假装,是因为这样的自我欺骗才会让高尔特做出自我牺牲,然后她在无望中了却此生,借助某些无聊的激情时刻,去慰藉那不愈的伤口,同时去相信爱情的无力,以及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的什么幸福——弗兰西斯科的生命被他最亲和最信任的两个人所欺骗,他挣扎在一个虚假的现实的迷雾里,拼命地捞取他幸福中没有的东西,在走上用脆弱的谎言编织的断头台后,终于发现她爱的不是他,他只是个可恨的、被用来怜悯和支撑他人的替代品,他发现他的明察秋毫变得危险,只有向浑噩的愚蠢低头,才能保住他虚幻中的快乐,他一边挣扎一边放弃,重又沦落到了人无法实现理想的陈词滥调之中——他们这三个本来前程远大的人,只落得受难的废船一样的下场,绝望地哀叹着生活就是挫折——是无法将梦想化为现实的挫折。

但这些——她想到——是在外面世界的人的道德准则,这准则告诉他们要依靠彼此的弱点、谎言和愚蠢来做事,在一个充满假意和不去承认的迷雾里的挣扎,不相信事实才最可靠并能够决定一切,在一种否认所有现实的状态中,人们毫不真实,毫无人样,跌跌撞撞地未有生命便结束了一生,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模式。在这里——她透过绿油油的树丛,望着山谷里泛着光的房顶,心中想到——与她打交道的人们像阳光和岩石一般清澈而实在,她心中感到畅快而轻松,因为她知道在这个不存在阴沉不定、不存在丑陋借口的地方,没有什么奋斗会再充满艰难,没有什么决心会是危险的。

“塔格特小姐,你想没想过,”高尔特的口气虽然像是很随意,却似乎已经知道了她的想法,“假如人们对可能的想法中的不合理和实用的想法中的缺陷不予考虑——他们无论是在做事情、做生意,还是在他们最私人的感情方面,就都不会有利益上的冲突?假如人们明白现实是一种无法伪造的客观存在,明白谎言站不住脚,明白只有付出才能拥有,否则就不配得到,明白即使毁掉一种有价值的东西,也不能让一钱不值的东西因此有了价值——就不存在冲突,就没有牺牲的必要,人们就不会是彼此的威胁。生意人去扼杀比他能干的竞争对手来赢得市场,雇员企图去霸占雇主的利益,艺术家对别人的才华嫉恨在心——他们都是在抹杀事实,而把毁灭当成了实现他们愿望的唯一手段。如果他们这么去做了,他们不会得到他们想要的市场、财富和不朽的英名——只会毁掉生产,毁掉工作、毁掉艺术。无论被牺牲的受害者是否愿意,对非理性的愿望都不应该实现。但只要不断地对人灌输自我毁灭和自我牺牲才是承受者实现幸福的有效方式,被灌输的人就总会止不住地想入非非,总是丢不掉自我毁灭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