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贪婪者的乌托邦(第15/34页)

“你什么时候看见我的?”

“谈话后的两年。”

“怎么看见的?”

“是巧合。那是个深夜……在塔格特终点站的旅客站台上。”她知道,这其实是一种认输的方式。他不想说,但却不得不说,她听得出那沉默的压力和他声音里的反抗——他不得不说,因为他必须保持他和她之间的这种沟通方式。“你穿了一身晚装,披肩滑落了一半在你的身上——我一开始只看见了你露在外面的肩膀、你的后背和你的侧影——当时看起来好像那块披肩再继续滑下去的话,你就会全身赤裸着站在那里。接着,我看见你穿了一件长袍,是冰雪般的颜色,犹如希腊女神身上的束腰裙,但你长有美国女人的短发和傲慢的轮廓。你在站台上,让人觉得简直荒诞得像是你站错了地方——而在我眼里,你站的地方并不是站台,我看见的是从未在我心中萦绕过的一幅场景——但我突然明白了,你确实应该出现在这些铁轨、煤烟和铁架中间,这样的场景对于一袭飘荡的长裙、裸露的肩膀和像你这般生动的面孔,正是最恰当不过的——就该是铁路站台,而不是帷帘低垂的公寓——你看上去像是华贵的象征,你正属于它所诞生的地方——你似乎要把生活之中的财产、慈悲、富庶和欢乐带回给它们应有的主人,带回给创造了铁路和工厂的人们——你的脸上洋溢着活力和活力所给你带来的报偿,汇聚着才能和华贵——而我曾第一个说过这两者如何才能是密不可分的——并且我想,假如我们这个时代能够赋它自己的神以形象并且为美国铁路的内涵建立一座塑像,那么你的神态便是那座雕像……然后我看到了你在做的事情——于是就知道你是谁了。你正在给车站的三个官员下命令,我听不清你说的话,但你的声音听上去快捷、利落、信心十足。我知道你就是达格妮·塔格特。我走近了一些,近到听清了两句话。‘这是谁的命令?’其中一个人问。‘我的。’你回答说。我只听到了这些,这就足够了。”

“然后呢?”

他慢慢抬起眼睛,看着房间对面的她,内心的压力将他的声音拉低了下来,使他的语气变得模糊柔软,声音里带了一种走投无路的自嘲,甚至是温柔:“然后我就明白,放弃发动机原来还不是我为罢工所付出的最沉重的代价。”

她极力回忆着——在那些从她身边匆匆经过、像机车的蒸汽般缥缈而被忽略的旅客里,究竟哪一片阴影、哪一张陌生的面孔才是他;她不知道在那个她没有意识到的时刻,她究竟曾经离他有多近。“唉,你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或者后来不和我说话呢?”

“你还记得你那天晚上在车站干什么了吗?”

“我隐约记得有一天夜里,他们把我从一个聚会上叫了出去。当时我的父亲在外地,新上任的车站经理捅了娄子,隧道里的车全堵在了一起。从前的那个经理一个星期前突然就不干了。”

“是我让他不干的。”

“原来如此……”

她的声音沉了下去,像是不想再说,而眼皮也垂了下来,像是不想再看。假如他当时没有忍住——她想——假如他当时或者随后就去说服了她,他们又将会酿成什么样的悲剧呢?……她还记得当初她喊着说只要见到毁灭者就要把他杀掉时的感觉……我肯定做得出来——这个念头不再是言语,已经变成阵阵痉挛,揪着她的小腹——假如我发现他就是,后来肯定会一枪打死他……我得先发现他……可是——她打了个冷战,因为她知道她还是盼着他会来找自己,那一个为她的内心所不容,却像一股温暖的暗流涌遍了她全身的念头就是:我一定会打死他,但不会——

她抬眼看去——她知道,他们眼里的东西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她瞧见了他遮掩着的目光和绷紧的嘴巴,瞧见了他在剧痛之中失魂落魄的样子。她感觉到自己是在喜不自禁地希望他去受罪,并且能看到他的痛苦。看着它,就这样看着,哪怕她和他都已经难以忍受,然后就让他在愉悦的无奈中沉沦。

他站了起来,把头扭开,她说不清究竟是他微扬的头还是绷紧的五官,居然令他的面孔显得出奇的平静和清朗,似乎上面的情感都被剥落,只剩下了它最单纯的本来面目。

“你铁路上需要并且失去的每一个人,”他说,“都是我让你失去的。”他的声音平淡简洁得像个会计,正在提醒乱买东西的人休想逃掉费用。“我已经抽走了塔格特公司的所有栋梁,如果你选择回去的话,我就会看到它从你的头顶上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