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行里的奇遇(第8/13页)

这个老是有出人意料之举的人现在要到哪儿去?看见了吧:他到了三一教堂前那个一片新绿,鲜花盛开的小广场,为什么?啊,我懂了!你要在一条长凳上好好休息几分钟,为什么不呢?这种不断来回奔波一定是够累的了。可不是这样,这个令人不断惊奇的人并不是去坐到一只凳子上,而是看准了目标直奔向——我现在请求原谅——一个专供公众解手用的小房子,进去后他谨慎地关上了那扇大门。

在最初的一瞬间我忍俊不禁大笑起来:这样一种艺术竟然会终结在一个如此平庸的地方?或者恐惧竟然直沁入你的五脏六腑?但是我又看到了,永远喜欢恶作剧的现实总是能找到令人愉悦的花样,因为现实比那些善于虚构的作家更为勇敢。现实敢于毫无顾忌地把异乎寻常与卑微可笑并列在一起;心怀叵测地把普通的人性与令人惊奇的人性并列在一起。就在我坐在一个长凳上——除此我能做什么呢——等待他从这间灰色小房里再度现身时,我明白了,此种营生中的这位行家里手,当他独自处在四面墙内时,在里面只能是合乎逻辑地干他这门行业中该干的事情,清点他的收获;因为这对一个职业扒手而言,他必须及时地考虑到,把他所有的证据要完全清除干净。这是我们这些外行人根本就没有考虑到的难题(这一点此前我从来没有想到)。在一座永远警觉的、有千万双眼睛在窥视着的城市,很难找到这样一个地方,躲在四堵墙里。如果有人难得地读到法庭审讯记录时,那他每一次都会惊奇,在一次最微不足道的事件中都有许多证人出场作证,他们有魔鬼般的精确的记忆力。当你在马路上撕碎一封信,把它扔到路旁泥坑里时,那会有十几个人在盯着你,而你却浑然不觉;五分钟之后,还会有某一个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或者是出于开玩笑,就把这些碎片拼在一起。如果你在楼道里检查了一下你的钱包,那明天这个城市的某一个你根本就没有看到过的女人就会跑到警察局声称自己失盗,对你进行了一番细致入微的描述,像是巴尔扎克一样。当你进入一家餐馆时,你根本就未加理睬的侍者就会注意到你的服装,你的鞋,你的帽子,你的头发颜色和你的指甲的形状是圆的还是平的。在每一扇窗户后面,在每一面橱窗的玻璃后面,在每一个更衣间后面,在每一个花盆后面,都有几双眼睛在盯着你;当你天真地以为,你是独自一人在马路上信步而行无人对你注意时,那到处都有非专业的证人在场。这是由好奇心织成的疏而不漏,每日更新的一张网,它罩住了我们的整个存在。你这个娴熟的艺术家,花费了五个铜板(4)。在这四面不透亮的墙里待上几分钟,这是多么精彩的主意。当你从偷来的钱袋中把钱掏出并把物证毁掉时,没有人能看得见,甚至是我,另一个你,一个在这儿等候的同路人,他既为你感到高兴也同时为你感到失望,他无法计算你偷了多少啊。

至少我是这样想的,但事情的发展却是另一个样子。因为当他用细长的手指一打开那扇铁门时,我就知道他这次失败了;有如我与他一道清点过钱包一样,这次所获太微不足道了!他沉重地移动脚步,一个疲惫不堪,精疲力竭的人,目光低垂无力,眼皮耷拉下来,我一看这个样子马上就知道了:倒霉蛋,你这整个一上午算是白费劲了。毫无疑问在你偷来的钱包里没有什么可称道的(我若是事先告诉你就好了),顶多不过有二三张揉得皱巴巴的十法郎票子罢了,你在这次行动中所投入的巨大精力和所谓被打断脖子的风险与你的所获相比太微乎其微了;只是那个不幸的女人,却是痛心疾首呀。她现在也许在伯来维尔区(5)不断地向女邻居哭诉她的不幸遭遇,咒骂那个该死的小偷,一再地用颤抖的双手抖搂她那购物袋。他这个可怜的小偷同样如此,我的眼睛就看出来了,这次行窃是一次失败,几分钟之后我的推测就已得到证实。这个可怜虫现在是神形俱疲,在一家小鞋店前面他停下了脚步,长时间渴望地打量橱窗里那些廉价的鞋子。一双鞋,一双新鞋,他真的需要一双新鞋换掉脚上那双破鞋。他比成千上万的人更迫切地需要,那些人今天都穿着漂亮的、全皮底鞋或轻松胶底鞋,在巴黎大街上游来逛去。而他极迫需要恰恰是为了他的这种并不光彩的营生。但他那种既渴求而又绝望的目光暴露出了,橱窗里标价五十四个法郎崭新锃亮的鞋,他的这次所获是买不起的。他垂下铅灰色的双肩,躬身离开明亮的玻璃橱窗,继续前行。

继续,往哪?再去干那种会被扭断脖子的勾当?再一次为这样一种可怜的、寥寥无几的所得而去冒失去自由的危险?不,你这个可怜人,至少要休息一会儿嘛。真的,当我正被自己的希望所吸引时,他现在踅入一个巷子,在一家廉价的小饭馆前停下了脚步。我当然要跟在他的后面了。因为我要知道这个人的一切,到现在已经有两个钟头了,一直是血管贲张,神经绷紧,与他同呼吸共命运啊。为了小心起见,我还迅即为自己买了一份报纸,以便好用它遮住自己,我特意地把帽子压到额头,进入饭馆,坐在他后面的一张饭桌旁边。但是我的这种小心没有必要了,这个可怜人再没有力气心怀好奇地左顾右盼。他用一种呆滞的目光,渴求和疲惫地凝视着白色桌布,直到侍者送上面包时,他那瘦骨嶙峋的双手活了,贪婪地扑向面包。他开始咀嚼起来,其速度之快使我惊愕地认识到了:这个可怜人饿了,一种真正的、名副其实的饥饿,从清晨,也许是从昨天就一直饥肠辘辘。当侍者给他送来他订的饮料,一瓶牛奶时,骤然间我对他产生的怜悯之情变得炽热起来。一个小偷,一个喝牛奶的小偷!总是一些个别细微屑事会像一支燃起的火柴一样,一束火光就能照亮一个灵魂的深处;在这一瞬间,当我看到他,这个偷包贼,在喝所有饮料中这种最最朴素的、最最单纯的饮料时,当我看到他喝柔和的牛奶时,我就知道了,对我而言,他立即就不是一个小偷了。他只不过是这个扭曲世界里无数的穷苦人、被追逐的人、患疾病人和不幸的人中的一个而已。我突然间感到除了那好奇心之外,我与他在一种更深的层次上联在了一起。在共同的世间所有形式中,在赤裸身体时,在严寒酷暑中,在睡眠中,在筋疲力尽时,在肉体遭受磨难时,把人区分开来的东西就消失了,把人类分为有德者和不义者,分为圣贤和罪犯的人为范畴就不存在了;剩下的就是可怜的野兽,永远是野兽,尘世上的生物,会饥渴,需要睡眠,知道疲倦,像你和我,像所有人一样。在他小心翼翼地,却又是贪婪地饮用浓牛奶并最后还将面包屑吃得精光的当儿,我像着魔似的看着他,这同时我为自己的这种观望感到羞愧,到现在我已经有两个钟点就为了我的好奇心,像关注一匹赛马一样任凭这个不幸地被追逐的人沿着他那条黑暗的路跑下去,而我没有设法去阻止他或者去帮助他。一种难以衡量的渴望攫住我,想走到他的面前,与他交谈,给予他点什么。可怎么开始呢?怎么与他交谈呢?我在斟酌,我在寻思如何开口,找一个借口,可毫无结果,这使我痛苦之极。我们这类人就是这个样子。在需要做出一种决断时,想的倒是大胆,可做起来却瞻前顾后,畏畏缩缩,连把隔开人与人之间那层薄薄空气的勇气都没有,甚至是当你知道他处于悲惨境地时也是如此。但是每一个人都知道,去帮助一个并没有要求帮助的人是最困难的了,因为这个没有要求帮助的人,最后他还占有他的最后财富:他的自尊。这是人们不可以去大加伤害的。只有乞丐会使你在施舍时感到轻松,为此你应当去感激他们,因为他们不会对你表示拒绝。可这个人却是一个傲慢型的人,他宁愿冒失去个人自由的危险而不去乞讨,宁愿去偷而不去领救济。如果我找某一个借口,愚蠢地走到他眼前,那不会是对他的一种灵魂上的谋杀吗?他那样困顿劳累地坐在那里,任何一种干扰都是一种粗暴之举。他把座椅推到墙壁,使身体紧靠在椅背,头倚在墙上,垂下铅灰色的眼睑,一会儿便闭上了眼睛。我明白了,我感觉到,他现在最想的是睡一觉,十分钟,哪怕只有五分钟。恰恰此时我感受到了他的疲惫不堪,他的精疲力竭。难道他脸上的苍白不就是一间灰白的囚室的白色阴影吗?衣袖每次活动都会露出的窟窿不就是表明他没有得过一个女人的关怀和良好的际遇吗?我试图想象他是怎样生活的:在某一栋带有阁楼的楼房里,一间没有取暖设备的房子,里面有一张肮脏的铁床,一个有裂纹的脸盆,一个小箱子,这是他的全部财产;在这样一个狭小的房间里还得时时心怀恐惧,唯恐听到警察踏上嘎嘎作响楼梯发出的沉重脚步声。在这两三分钟里,我看到了这一切,他憔悴困乏地把瘦骨嶙峋的身体和已泛灰白的脑袋倚靠在墙上。这时侍者已经在引人注意地拾掇用过的刀叉,他并不喜欢这一类晚来和乏味的客人。我第一个站了起来付账,快速地走了出来,避免与他的目光相遇。几分钟后,当他出现在马路上时,我跟了上来;我要不惜代价,不再让这个可怜人沉沦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