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章 医院(续)(第4/7页)

特别使大家感兴趣的是那些被发配充军的人,那些人总是会告诉我们一些事。他们不谈自己的私事,因此,如果那人自己不说,从来没有人会去问他。问的只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和谁一起去?走哪条道?等等。有些人听到一个新的故事,会讲起自己看过和做过的一些事。话题主要是:充军的队伍、带队人、行刑人等等。

大约就在快接近黄昏的时候,挨了笞刑的那些人被送了进来。他们的出现总会引起一种强烈的刺激。但不是每天都会有这些人出现的。哪天如果没有新人入院,这一天大家都会显得有些萎靡不振,看着熟识的脸,彼此似乎感觉异常讨厌、无聊,甚至会吵架。

当有“疯子”被送进来做医学鉴定时,囚犯们会兴奋到甚至疯狂。那些被判了笞刑的人为了避免受刑,有时偶尔会装疯卖傻。但是他们很快就会被揭穿,或者不如说是他们自己决定改变自己的状态。他们闹了两、三天以后,会突然无缘无故地变得聪明,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阴沉地要求出院。囚犯和医生都不会责备他们,也不会羞辱他们,更不会去戳破他近前的那种疯态,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出院,默默地为他送行。过了两、三天,他被处以笞刑后,又回到了我们的病房。这种情况是罕见的。但是,如果送进来鉴定的是个真疯子,那可是上帝对整个病房的惩罚。有些疯子好玩、活泼、尖叫、跳舞、唱歌。一开始囚犯们几乎都被逗得很开心。

“真有趣!”他们看着一个新进来的疯子说。但是我看见他,却感到非常难过和压抑,我从来无法冷静地去看待一个疯子。

不过,疯子那无休止的、令人不安的滑稽动作和笑声显露出那种绝对的疯狂,很快使我们感到无聊、厌烦,不到两天就失去所有的耐心。其中一个疯子在我们病房里待了三个星期,弄得我们简直想从病房里逃走。更糟的是,当时又来了一个疯子。他给了我很深的特殊印象。这件事发生在我入狱的第三年。

在第一年里,或者更准确地说,在我入监的最初几个月里,春天时分,我随一些筑炉工到两俄里外的一家砖厂里去当搬运工。为夏季生产用的砖窑做必要的维修工作。当天上午在工厂里,M-斯基和Б-斯基给我介绍认识了住在那里的监工,军士奥斯特洛兹斯基。他是个波兰人,六十岁左右,高高瘦瘦的,打扮很得体、庄重。他长期在西伯利亚服务,出身平民,在军队里待了三十年了。M-斯基和Б-斯基都很喜欢他、尊敬他。他一直在读天主教圣经。我跟他谈话时,他说起话来是那么的温和理性。他看我也是一个和蔼诚实的人,就告诉我许多有趣的事情。自那以后,我有两年时间没有见过他,只听说他为了某个案件而接受调查。现在他突然作为疯子被送进病房里来。他进来的时候,笑着、尖叫着,用卡玛林斯基那种最下流的姿势在病房里跳舞。囚犯们激动不已,但我却很伤心……三天以后,我们不知道怎样应付他了。他争吵、打架、尖叫、唱歌,甚至在夜间也唱,每一刻都做出那种令人恶心的滑稽动作。

他不惧怕任何人。他们给他穿上精神病人的约束服,但是情况更加糟糕。他继续不断地和人争吵,碰到每个人几乎都要动手打人。在这三个星期里,整间病房的人都要求主治医生把这个疯子转到另一间犯人病房去。但转过去两天后,那间病房又要求将他转回到我们这里。因为我们这里有两个疯子,都是不安静和恶斗型的,于是只能在两间病房之间互相轮流交换。但事实证明,这两个疯子情况都变得更糟。最后,他们终于被送到离我们很远的地方去了,大家这时才松了一口气……

我还记得另一类奇怪的疯子。一个夏天,送进来一个被判了刑的人,他看起来很健康,强壮有力,年约四十五岁。因为患了天花,脸变得很丑。非常郁闷、严峻,有着两只浮肿的红眼睛。他的床就在我的床旁边。他很矮小,叫斯米尔诺夫。他不和人说话,坐在床上,像是一直在思考什么。

天已经黑了,他突然对我说话。直截了当、事不容迟似的,仿佛急于要告诉我什么极大的秘密。他告诉我,有一天他会受到两千笞刑,但现在不会了,因为Г上校的女儿在为他采取行动。我疑惑地看着他,回答说,在这种情况下,依我看来,上校的女儿是无能为力的。我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他们不是把他作为一个疯子,而是作为一个普通患者送进来的。我问他,他患的是什么病?他告诉我,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被送到这里来,但是,他完全是健康的,上校的女儿爱上了他,她在两个星期前坐着马车经过警卫室,他那时正好从小铁窗往外张望。她一看见她,立刻就爱上他了。从那时起,她用不同的藉口已经到警卫室里来过三次,第一次随着她父亲来看正在监狱里值班的哥哥,第二次是和她的母亲一起来发放施舍,在走近他的时候低声对他说,她爱他,并会想办法救他出去。奇怪的是,他把这个荒谬的故事讲得那么细微详尽,而这些情节当然是全部在他那个被搅乱了的可怜脑袋里臆造出来的。但他却坚信他会被免去刑罚。他冷静地讲述着那位女士对他充满激情的爱情。从一个脸上带着悲伤痛苦表情的五十岁丑陋男人嘴里听到,一个女孩如此狂热地爱上他,听到这样一个浪漫荒诞的故事是非常离奇的。但令人真正感到奇怪的是,恐怖的刑罚对一个胆怯的灵魂造成了何种影响。也许,他真的看到了窗外的某人。于是他心中每时每刻增强着的狂妄和恐惧突然一下子找到了形式和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