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7/41页)

然而塞特姆布里尼的祖父不只是位意大利爱国者,还是一切渴望自由的人民的兄弟和战友。在他以言论和行动参与的都灵起义失败后,他险些儿没逃脱梅特涅侯爵的刽子手们的追捕。后来,他将自己流亡的时间用于在西班牙为宪政而战,在希腊为希腊人民的独立自由而战,而流血牺牲。塞特姆布里尼的父亲就出生在希腊,所以才成了一位伟大的人文主义者,才那么爱好古典文学艺术;而且,他的母亲有着德意志血统,因为乔西普在瑞士娶了一位少女,然后带着她走南闯北。经过了十年的颠沛流离,他才重归故里,在米兰做律师,然而绝对没有放弃号召民众为争取自由和实现祖国统一而斗争,不管是用文字还是言语,不管是用散文还是诗。他热情激昂地起草了推翻暴政的纲领,明确地宣告要联合一切争得了自由的民族,共同创造人类的幸福。孙子塞特姆布里尼讲到的一个细节,给年轻的卡斯托普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就是祖父乔西普一辈子在公共场合都只穿黑色的丧服,因为他在志哀。他自己说:为意大利志哀,为他在苦难和奴役中奄奄一息的祖国志哀。听到这儿,汉斯·卡斯托普不由得想到他自己的祖父——而在此之前,他已好几次将两位老人作过对比,因为在他所见到的一段时间里,他祖父也同样只穿黑衣服,只不过与这儿这位祖父的动机根本不一样。汉斯·卡斯托普回忆起那老式的黑衣服,穿着它,本来已经属于过去时代的祖父勉勉强强地适应着新时代,同时又暗示出自己与它格格不入;他直到去世,才庄严地恢复更适合于他的本来面目——戴上了圆形的绉领。真是两位大不相同的祖父啊!汉斯·卡斯托普沉思起来,目光凝定,脑袋轻轻地摇动,既像是在对乔西普·塞特姆布里尼表示赞赏,又像表示诧异和不赞成。实际上呢,他也存心避免对陌生的事物贸然下判断,而只满足于作比较和确认事实。他仿佛又看见祖父在客厅里,正若有所思地将瘦削的脑袋伸在镀金的圆形洗礼钵上,观察着这件代代相传的宝贝——他嘬圆了嘴,因为唇间正吐出那带Ur的音节[10];它那沉浊、神圣的发音,令人想起那些人们都弯着腰毕恭毕敬地往前走的所在。他也看见了乔西普·塞特姆布里尼,看见他胳膊上戴着三色臂章,手舞着军刀,目光阴沉地望着天空发誓,身后率领着一群自由战士,正要向专制政权的军队的方阵冲去。两位祖父都各有自己的美和尊严,他想,为了不觉得自己个人或者不一定是个人有任何偏袒,而是尽可能地公平合理。塞特姆布里尼的祖父确曾为争取政治权利而战;他自己的祖父呢,或者说他自己的祖先呢,却本来就拥有一切权利,只是在四百年中,民众已用暴力和花言巧语给他们慢慢夺走了……这样他们两位都总是穿黑衣服,北方的祖父和南方的祖父一样,目的都是要使自己和恶劣的现实严格地保持距离。只不过一位是出于虔诚,出于对他所归属的往昔和死亡的尊重;另一位则出于反叛,出于对敌视虔诚信仰的进步的追求。是的,这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或者叫做立场,汉斯·卡斯托普想。在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讲述的过程中,他仿佛站在了两个世界之间,一会儿审视审视这边,一会儿观望观望那边;这样的情景,他觉得自己已经经历过。他想起了,那是一天黄昏时分他在阿尔斯特某处的湖上独自一人荡舟,时间为几年前的一个夏末。七点钟光景,红日已经西沉,一轮差不多的满月正从东方长满芦苇丛的河岸冉冉升起。汉斯·卡斯托普在静静的湖上划着桨,有十分钟之久,天地之间的景象令他心醉神迷,恍如置身梦境。在西方,天更亮了,光线明晰如同白昼;可回过头去看东方,又分明已是雾霭迷蒙的极其美妙的月夜。这奇异的景象保持了差不多一刻钟,最后终于让夜色和月亮占了上风。怀着惊喜,他将迷茫的眼睛一会儿望着这种光景,一会儿望着另一种光景,反复转换,由白昼而黑夜,又由黑夜而白昼。汉斯·卡斯托普不由得想起了当年的这个经历。

以他的生活方式和广泛的社会活动,汉斯·卡斯托普继续想,塞特姆布里尼律师不大可能成为一位伟大的法学家。可是,法律的基本准则从小到死都一直铭记在他心中,他的孙子要人相信。汉斯·卡斯托普呢,他虽然眼下头脑不大清醒,刚才那六道菜的午饭够他受的,却努力想理解塞特姆布里尼所谓这一准则是“自由与进步的源泉”是什么意思。至于进步嘛,他过去理解的就不外乎像十九世纪不断改进起重机械一类的事;而且他发现,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也并不轻视这类事情,还有他的祖父显然也一样。意大利人对两位听讲者的祖国表示敬意,一是因为它发明了将封建主义的盔甲轰得稀巴烂的火药,二是它发明了使民主传播其思想,也即传播民主思想成为可能的印刷术[11]。这就是说,他称赞德国,也相信应该公正地给自己的祖国以荣誉,但只是在谈到它的往昔的时候;因为其他民族尚处于迷信与奴役的蒙昧之中,他的祖国已经第一个举起了启蒙、教育和自由的旗帜。如果说,像他第一次与表兄弟俩在山上的长凳旁邂逅时所表明的,他对汉斯·卡斯托普的专业即技术与交通事业表现得很尊重的话,那么,看来并非因为他认为技术与交通事业本身具有强大的力量,而是考虑到了它们促进人类道德完善的作用——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乐于承认技术与交通事业有这样的作用。他说,技术渐渐地征服自然,通过扩大公路网和电信网建立各地之间的联系,战胜气候的差异,从而证明它是使各民族接近,增进他们的相互了解,协调他们的关系,消除他们的偏见,最终实现世界大同的可靠手段。人类将走出黑暗、恐惧和仇恨,将沿着光辉灿烂的大道向前、向上,向着友爱、光明、善良和幸福的最终目标前进。在这条大道上,科学技术就是最快捷的车辆,他说。如此激昂慷慨地讲着,他竟一下子将汉斯·卡斯托普迄今一贯认为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范畴拉到了一起。科学技术与政治道德!他说。接着,他真的讲到了首先宣示平等与大同原则的基督教信仰的救世主;这种原则后来的传播得到印刷术大大的推动,最后伟大的法国革命又将它提高为了法律。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些话在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听起来真是莫名其妙,虽然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用语非常简单明了。有一次,他继续讲,他祖父一生中就这么一次,那是在刚好进入壮年的时候:当时他打心眼儿里感到幸福,因为巴黎爆发了七月革命。他祖父大声地公开宣称,有朝一日,所有人都将把巴黎的那三天与上帝创造世界的六天相提并论。听到这儿,汉斯·卡斯托普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内心深处大为惊异。须知在一八三〇年夏天的那三天里,巴黎人只是制订了一部新宪法,上帝却在六天中分开陆地和海洋,创造了日月星辰以及花、树、鸟、鱼和一切生命,将两者相提并论在他看来实在太荒唐。过后,他单独与表兄约阿希姆谈起这事,仍认为它过于唐突,是的,简直是对上帝的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