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6/41页)

施托尔太太肩膀直扭,用餐巾捂着嘴哧哧哧地笑起来,拿胳膊肘捅约阿希姆·齐姆逊和闷声不响的布鲁门科尔的腰杆,还狡黠地挤眉毛弄眼睛,总之,用一切方式让人看她是多么愚蠢而又得意。晚上为了骗院里检查的人,她总把开着的小台灯搬到阳台上,自己却悄悄地溜下山去,在英国人聚居区消遣作乐。她丈夫则在康施塔特等她。再说,疗养院里采取同样策略的病人又何止她一个哩。

“而且……”塞特姆布里尼继续说,“那些奶油蛋糕,您是和谁在一块儿享用?和布达佩斯来的米克洛齐希上尉!有人要我相信,他穿着件女式上衣,可我的上帝,这跟事情有多大关系!我恳求您,夫人,告诉我您究竟在哪儿?您怎么变成了两个!无论如何您是睡着了吧,当您的躯壳独自在那儿静卧时,您的灵魂却在米克洛齐希上尉陪伴下寻欢作乐,享用他的……”

施托尔太太身子扭来扭去,就像有谁在挠她痒痒似的。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让情况倒个个儿,”塞特姆布里尼说,“也就是让您独自享用奶油蛋糕,而在静卧时却由上尉与您做伴儿……”

“嘻嘻嘻嘻嘻……”

“女士先生们知道前天那件事吗?”意大利人紧接着又问,“有谁给接走了——让魔鬼接走了,或者确切地说,让他的老母亲——一位挺让我喜欢的敢作敢为的太太。那就是施涅尔曼,安东·施涅尔曼,曾经坐在前边克勒费特小姐桌上那个。——各位瞧,现在他的位子空了。位子很快又有人坐,这我不担心;可安东却像一阵风似的忽然走了,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在山上已经住了一年半——他才十六岁,刚刚又给他加了半年。可结果怎么样?我不知道是谁向施涅尔曼夫人传了话,反正她得到了风声,知道了她儿子在这令人迷醉的场所的变化。也未事先通报,她便登场了——一位高贵的老太太——比鄙人高出三个脑袋,满头银丝,怒气冲冲,二话没讲先抽了安东先生几个耳光,然后便揪住他的衣领,把他塞进了火车。‘他如果该死,’她说,‘也可以死在山下。’说完就回家去了。”

塞特姆布里尼讲得挺滑稽,周围凡能听见的人都笑了起来。他显然对院里的新闻了如指掌,虽说对山上人们的集体生活抱批评和嘲讽的态度。他无所不知。他了解新来者的名字以及他们的大致生活状况;他向你报告昨天谁谁谁摘除了几根肋骨;他从可靠的方面得知,从秋天起就不再收三十八度五以上的病人了。他讲,昨天夜里,来自米蒂利尼[9]的卡帕乔里亚斯夫人的小狗蹲在急救呼叫灯的开关上,搞得院里手忙脚乱,特别是人家发现床上不只她一个人,而且还有来自弗利德里希斯哈根的陪审官迪斯特蒙德做伴。这段轶事甚至让布鲁门科尔博士露出了笑容;漂亮的玛露霞更是用橘黄色手绢捂着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施托尔太太则双手按着左边胸部,大声尖叫起来。

不过,罗多维柯·塞特姆布里尼也对表兄弟讲他自己和他的出身,有时在散步的途中,有时在傍晚的娱乐时间里,还有也在吃完了饭,多数病人已离开餐厅,女服务员开始清扫的时候。三位先生继续坐在他们桌子一端的座位上,汉斯·卡斯托普又抽起了他的“玛利亚·曼齐尼”;从第三周起,他又开始抽出点滋味儿来了。他留心地审视着,也感到有些陌生,但却乐于从中吸收些影响;他因此认真听着意大利人的讲述,感到眼前展现出一个奇特的崭新的世界。

塞特姆布里尼讲自己的祖父。老人家曾在米兰当律师,但主要还是位伟大的爱国者,是政治鼓动家、演说家和杂志编辑什么的——跟孙子一样也是个不满现状者,但所作所为都更加大度,更加勇敢。因为,如他自己悲哀地指出的,他罗多维柯注定只能在“山庄”国际疗养院对人们的所作所为吹毛求疵,尖酸刻薄地讽刺讽刺,以美好的乐于行动的人性的名义与之进行抗争,如此而已;反之,他祖父却令一届届政府感到头痛:他密谋反叛当时奴役着他四分五裂的祖国的奥地利和神圣同盟,是某些组织遍及整个意大利的秘密社团的活跃分子——一个烧炭党人。塞特姆布里尼突然压低嗓门,仿佛提起这个称号眼下还有危险似的。总之,通过他孙子的叙述,这位乔西普·塞特姆布里尼在两位听众心目中是个面貌不清的狂热鼓动家,是个反叛领袖和阴谋分子;尽管出于礼貌,他们努力表现得对他十分尊敬,但却没法从自己脸上将反感、不信任甚至厌恶的表情完全驱走。诚然,事情颇有些奇特:他们现在听见的,照说已经过去很久了,已过去差不多一百年,已经成为历史;从历史中,从古老的历史中,他们已熟悉这里听说的那种人,那种绝望地追求自由和不屈地反抗暴君的人,虽然他们从未想到会直接和这样的人发生关系。再者,他们也听明白了,塞特姆布里尼祖父的密谋反叛还与他对自己祖国伟大的爱相关联,他希望祖国自由而统一嘛。所以,他们也不得不暗自承认,彼时彼地的情形完全不同,造反与公民的高尚品德,忠诚守法与逆来顺受,可能曾经是一个意思——是的,老人的反叛行径乃是上述值得敬重的联系的产物和结果,尽管在表兄弟的心里,总觉得将反叛与爱国混为一谈有些特别,因为他们自己习惯把爱国与维护现存秩序等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