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堡·湖(第2/4页)

我们两个,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和我,遇上一片风景,却不知其的地点名称,这让我们颇为感慨。这是一种对心灵的莫大威胁。看见了一条路,却没有可能知道它通向何方——瞧啊,灌木丛多么诱人!远处斜坡上,或林中空地上,偶尔出现一片迷人的景致——一片草坪,一块梯田——停留了片刻,如同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在肺中存留片刻一般。如此亲切善良、尽善尽美,令人不禁想停住火车,走到那儿去,永远陪伴你,我的最爱……然而上千棵山毛榉树早已疯狂地闪过车窗,在一摊灼热的阳光中旋转,于是幸福的机会又一次消失了。

每到一个车站,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总会看看一些毫无意义的小东西,观察其外形特征。也许是月台上的一摊污迹、一颗樱桃核、一截烟蒂,然后会自言自语,说他永远永远都记不起这三样小东西相互之间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尽管此刻看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还有一次,他注意到等车的一群小孩子,他总会竭尽全力从中挑选出哪怕一处非同寻常的命运轨迹——一把小提琴,或是一顶花冠,或是一个螺旋桨,或是一把里拉琴。他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直到这群乡村小学的学生仿佛出现在一张旧照片上;照片上右排最后那个男孩的脸上现在打了个小白叉:一个英雄的童年。

不过窗外的景致只能断断续续地看到。旅游局给大家发了带有歌词的音乐单,歌词如下:

别担心,别发愁,

拿起多节的手杖,站起身,

到户外大步行走,

和健壮的好伙伴一起!

踩着乡下的青草和残茬,

与健壮的好伙伴一起。

消灭了隐士和他的忧患,

让疑虑和叹息见鬼去吧!

在石楠花的乐园里,

田鼠尖叫,死亡。

让我们与结实坚韧的伙伴

一同前进,一同流汗!

这是一首大家合唱的歌。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不但不会唱,甚至连德语的歌词也念不清楚。他趁合唱声盖过一切之便,只是轻轻晃着身子,张张嘴巴,好像真的在唱一般。可是细心的施拉姆打了个手势,领队一见便突然让大家都停下来,斜眼看看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要求他一个人独唱。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清清嗓子,怯生生地唱了起来。这样独自受了一分钟罪后,大家又合唱起来。不过,他往后也就不敢不唱了。

他随身带着从俄罗斯商店里买来的自己爱吃的黄瓜,一大块面包,三个鸡蛋。傍晚时,红日西沉,照遍整个车厢。车厢像船一样颠簸,又脏又吵,每个人都被要求把自己的食物交出来,好让大家分着吃。这很简单,除了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外,大家带的东西都是一样的。他们个个笑话黄瓜,说这东西吃不得,便扔出了窗外。这样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贡献不多,他分到的香肠也就比大家的少一点。

有人叫他去打牌。有人拉他到一旁,问他问题,考查他能不能在地图上指出这次旅行的路线——总而言之,所有的人都有事找他。起初还是出于好意,后来变得居心叵测,快到晚上时更加居心不良了。两个姑娘都叫格蕾塔;红头发的寡妇不知怎么的活像一只公鸡首领;施拉姆、舒尔茨,还有另一位舒尔茨,邮局职员和他的妻子,这些人渐渐凑到一起,组成了一个集体,人多手杂,想躲也躲不开。这个集体从四面八方压向瓦西里·伊万诺维奇。不过在某个车站上,这帮人突然全部下车了。天色已暗,但西边还挂着一缕粉红色的长云;沿着铁路的远处,射来一道刺目的光,一盏灯星星一般抖动在机车缓缓喷出的烟雾中;蟋蟀在黑暗中鸣叫;不知什么地方传来茉莉和干草的香味;我的爱。

他们在一个破败的小旅馆里过夜。一只成熟的臭虫令人生畏,不过柔软光滑的蠹虫动起来倒有几分优雅。邮局职员跟他妻子分开歇息,妻子被安排跟寡妇睡,他则跟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睡。两张床占据了整个房间。被子在床上,夜壶在床下。那职员说,不知怎么的他就是不困,于是讲开了自己在俄国的冒险经历,比火车上说的更详尽。他是个强壮汉子,干劲十足,性子倔强,穿着一条长长的棉布衬裤,肮脏的脚趾上长着珍珠母色的爪子,肥硕的胸膛中间覆着熊一样的毛。天花板上一只飞蛾窜来窜去,和它自己的影子嬉戏。“在察里津,”邮局职员说道,“现在有三所学校。一所是德国人的,一所是捷克人的,一所是中国人的。话说回来,这都是我姐夫说的。他当时去那里造拖拉机。”

第二天,从一大早直到下午五点,他们都在一条公路上扬尘飞驰,起起伏伏过了一山又一山,然后上了一条绿色之路,两边是茂密的冷杉树。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负担最轻,便分到一块大大的圆面包,必须夹在臂下。真恨死人了,每天的口粮!不过,他见多识广的眼睛依然没放过应该注意的事物。衬着冷杉树昏暗的背景,一片干枯的针状叶悬垂在一根看不见的线上。